乌大有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旧房子，新主人，哪有不打扫房子就住着的道理。普通人尚且如此，新皇帝登位，更不用多说，定要先把这山河江湖清扫干净。
  要打扫的是什么？
  就是他们这帮人。
  平日里虽自称绿林好汉，可说得再好听，再豪迈，干的始终是杀人劫财的活计。
  甚至在这一行当里，他们也只能算三流货色。真正有本事，称得上好汉的，是连皇帝的龙椅都敢争上一争的。
  可就算是那群让他打心里敬佩的好汉们，多数都在唐军的铁蹄下死得干净，剩下的要么降了，要么逃了。
  身后追的那些官兵，虽不是凶名赫赫的几支唐军精锐，但也不是他们这些寻常山匪能拼杀得过的。
  乌大有一边跑，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几次委婉地跟大当家提过最近要稳当点，奈何山寨里一帮子粗人，大当家更是铁疙瘩脑袋，除了钱财女人，哪里听得进去别的东西。
  瓜皮！都是瓜皮！
  还有那好死不死的官兵，比他们厉害那么老多，竟还扮作商队来迷惑他们，事还藏得挺紧，没露出半点风声。
  龟儿子！都是龟儿子！
  “呀！”
  乌大有痛叫一声。
  忽如其来的一刀，划开衣服，剌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乌大有的后背火辣辣的疼起来，他记恨着往后一瞟，一个面熟的山寨兄弟倒扑到地，背后钉着一支箭，手上握着一把带血的刀。
  血是乌大有的血，乌大有脸色铁青，却顾不上骂了，身后飞箭瞬息而至，擦着他的头顶就过去了。
  他唯有跑，死命地跑！
  ......
  “呼！”
  “呼！”
  “呼！”
  胸膛像是被撕开来似的，乌大有喘息着，脚步渐渐慢下来，“嘭”地一声摔在草地上，他再也没有多余的一丝气力，后背不知流的是血还是汗，已经麻了。
  轻微脚步声这时从地面传到乌大有的耳畔，他的心里一紧，往上一看，不远处一个小孩走来，穿着打着补丁的僧袍，光不溜秋的脑袋，手里托着一个黑黢黢的钵。
  原是个小和尚。
  乌大有心里思忖着一套说辞，可一恍神的功夫，小和尚已径直地从他眼前走过。
  “哎，小孩，小和尚，哎，停步，停，咳咳，停步！”
  乌大有喊得急切，却见小和尚跟没听见似的，很快消失在眼前。
  看着小和尚消失的方向，乌大有恼恨不已，脑袋发昏，眼皮禁不住一张一合。
  “醒醒，醒醒。”
  乌大有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猛地惊醒，只见小和尚站在眼前。
  他不由心喜，发白的脸上涌出一丝血色，忙道：“小和尚，小菩萨，救我一下子，救我一救。我家里有个老娘，快六十了，腿脚不利索了，大哥大嫂对老娘不管不顾，要是我死了，我老娘可怎么活啊！”
  小和尚疑惑道：“可我听到不是这样子。你爹死后，你游手好闲，和你娘全靠你大哥在外摆摊买面养活。三年前，你趁你大哥不在的时候，对你大嫂起了色心，你大嫂反抗不成，被你活活掐死。你大哥回来后，你本想欺瞒他，但你大哥发现了真相，要打死你，你老娘死死拦住，你这才逃了出来。”
  乌大有听得浑身打颤，冷汗直流，心里升起无尽的恐惧。
  “对了，你爹掉到河塘里，本还能爬上来，是你又踹了一脚，才淹死的。”
  小和尚又道。
  乌大有已是手脚冰冷，他敢保准他爹死的时候，绝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可这个小和尚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和尚将钵中的清水缓缓倾倒倒在乌大有的后背上。
  “我师父说，人人皆有佛性，要以慈悲为怀，今日我且救你。”
  乌大有只觉背后一阵舒爽，身体也渐渐有了力气，同时也对小和尚的手段惊惧不已。
  “起来吧，你的伤势无大碍了。”
  小和尚说道。
  乌大有双手撑起来，跪在小和尚面前，颤声道：“多谢小菩萨相救，大恩大德，做牛做马，毕生不忘。”
  小和尚道：“不用不用，只要你去县衙自首，将你做的罪孽一一说出，听候处置就是了。”
  乌大有一个激灵。
  去自首，岂不是送死？
  可嘴里不敢不答应，他连连磕头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自首，日后定当行善积德，多做好事。”
  “那就去吧。”
  小和尚道。
  乌大有站起来，一步一回头，慢慢远离小和尚的目光。
  恍恍惚惚的，乌大有走到了县衙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真要去自首？
  进去了，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
  不去？
  乌大有摸了摸后背。
  那小和尚实在可怖。
  他踌躇着，回想小和尚跟他说的话。
  “那谁，莫挡着路，走远些。”
  “哦，哦，这就走。”
  乌大有回头走去。
  他心道，他不是不去自首，他只是过几日再去，这不算违约，过几日去，他一定回去的，过几日，过几日......
  走了几步，他的身形一震，耳边有声音响起。
  “回头是岸，可谁许你回头。”
  正此时，一队官兵意气昂扬，往县衙而来。
  “哎，那人怎么倒地上了，你过去看看。”
  “张头儿，这人好像死了。”
  “我看看，怎么死得那么丑，你们俩给他赶紧扔了。”
  “张头儿，这回灭了十几个山匪，还活捉了七八个，说不得要升官呐。张头儿，你是怎么知道那里会有山匪劫道？”
  “说来还真是奇怪，我好像做了梦，梦到个小和尚跟我说的。”
  “张头儿，那你就信了？”
  “是啊，我怎么就信了？”
  ......
  “知了！”
  “知了！”
  近夏的时节，已有早蝉伏树长吟。
  清淡的香火味从万年寺里飘到外面，消散在青山叠峦之之间。
  “贫僧净远，今日归寺，不知如今净思师兄可在？”
  万年寺门前，净远问道。
  守门的和尚道：“净远师父，净思主持十余年前就已归西天极乐。”
  “那如今是何人主持？”
  净远轻道一声佛号，又问。
  “如今是净安师父为本寺主持。”
  “还请净安师弟前来一见。”
  “净远师父稍等，容弟子前去禀报。”
  不到片刻，一个胖乎乎的老和尚，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僧人，向寺门口走来。
  “阿弥陀佛，净远师兄，当真许久不见了。”
  见到净远消瘦的模样，净安和尚不禁感慨。
  当年万年寺净字辈僧人中，净远佛性最深，本该是下一任主持的不二之选，可却为见真佛，义无反顾地入红尘世俗去参悟佛法，而这一去，就是二十余年。
  净远露出一丝笑意，道：“确实许久不见。”
  他把苏蝉往前推了推，道：“这是我的弟子，名唤云蝉儿，此番归来正是要为他正式剃度皈依。”
  净安道：“既是师兄的弟子，理当是我万年寺的僧人。师兄，莫要在外头站着，进去说。”
  净安和净远在前头走着。
  “师兄，下山这些年，可是见到了真佛？”
  净安问道。
  净远不语。
  净安心中暗叹。
  忽然，一声钟声响起，涤荡四方，悠远绵长。
  净安闻声看去，钟楼之上，一口古朴的铜钟响起。
  古钟名为万年钟，自万年寺建立以来便有，佛性深厚，已然通灵，平时便是拿大木锤，都敲不出半点声响。
  净安唯一一次听见钟响，却是在年少时，那年寺内有高僧大德坐化，化出一枚佛骨舍利，万年钟自响三声。
  “当！”
  钟再响一声。
  难道是因为净远师兄？
  净安不由向净远看去，却见净远却看着众人身后。
  净远那个叫云蝉儿的弟子，似乎走累了，在寺里一棵百年的菩提树下坐下。
  坐下的那一刻，钟声又响。
  “当当当......”
  万年钟又连响七声。
  净安张口难言：“这，这......”
  净远双手合十，眼中似有佛光闪烁。
  多年寻佛问佛，知佛终在人间。
  他闭上了眼睛，合上了眼中的光芒，只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此时，万年钟又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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