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跃龙
作者:山神金鳞      更新:2021-03-28 02:35      字数:4186
  桑葚提着袍子回到屋里,握着黄宴的手安慰他:“没事,我会回来的。”她给他掖好被子,黄宴却着急地泛起冷汗:“大人,您不能去,凡是去过跃龙台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的!”
  甚至都没有全尸的。
  他们要么被扒了皮,要么脑袋被劈成两半,肠子流到地上,整个人被放到火上烤,那是人间的审判台,大巫们的话事间。
  “没事的。”桑葚镇定地说完就走了,黄宴想去追,却脑袋一晕,刚才喝的药里加了安眠草,他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女武士们表情各异地看着桑葚出来,桑葚本来想走,但脚步顿住,回头看向场子里静静立着的武士们。
  “我的确是桑姬。”她清清嗓子,扬声道,“如果你们信任我,就相信我的话吧。
  不是我灭了刑氏满门,他们与恶魔结合修炼,我只是除了妖魔,他们既然选择堕入魔道,就要为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后果负责,而不是要求别人因为他们,而放过害人的妖魔。
  他们被妖魔拖死,恰恰说明妖魔非人,乃是恶徒,临死都要拉垫背。人人都该远离妖魔。”
  她说完又静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庆羊突然说:“大人您别去.....”
  她的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极大。
  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女武士喃喃自语般地上前。
  “您不能去啊。”
  “去了跃龙台就回不来了。”
  “您好好求求圣上吧,大人。”
  不会说文朝话的女武士们则是用希冀的目光看向桑葚。
  桑葚道:“我挟持圣上,确实有罪。我相信圣上仁德,不至于将我置于死地。”
  仁德都是假的,她相信,布汗国主还没从自己这里骗出御空术的原理,必然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房屋、侍从,乃至黄宴姐夫的头颅、似乎是兵力的这些女武士,甚至付出了一国之主的尊严,被她朝堂嘲讽国教也没有下令杀她。
  ——他不会轻易中止这场游戏的。
  他是真的很想要自己的御空术原理。
  桑葚勾勾嘴角。
  跃龙台建在京城最高的西南坡上,白墙黑瓦,折檐曲角,驽漆铜玉,龙像有九十米高,攀附入云,耸然神威,乃是大赦天下九曲蟠龙像,雕刻的正是斥女贰国供奉的那条龙使的模样,白额长角,爪利齿尖,形状可怖。
  龙像下的广场有四重,中间围了天井,也是按照神的旨意建的双数,虽说女子双数不如男子单数那么吉利,但也不好忤逆神意,大将军数量三十四名也是神的吩咐。
  桑葚被武官将臣带着进去,站在一重广场往上一看,茫茫天宇,云霞如烛火微明,似乎要下雨一般。上面那三重广场的人,都如天兵天将,自恃威武。
  布汗国主坐在龙爪附近的第四重广场高高宝座上,身旁站着十几个黑衣的带刀侍郎。
  大巫中有以前被桑葚驳倒过的酒祚,他听说桑葚居然敢挟持圣上,自己反倒吓出一身冷汗。
  “陛下.....”桑葚刚要说话,御前大巫就声如洪钟地在第二重广场训斥道:“你可是桑姬?——”
  广场鸦雀无声。
  “我是。”桑葚捏着拳头,她还从没跪过布汗国主,只怕今天难逃一跪了。
  “你为何不跪圣上!”
  两侧的神武将军如门神一般怒喝,声音像雷电交加,桑葚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我,”她抬头只能看见布汗国主小小的黑点般的身影,“我乃通神之人,神收走我的双脚,赐我不跪圣上之恩!”
  她也怒喝了回去,声音极大,然后弯下腰对国主行礼。
  “臣妄自尊大,挟持圣上,乃是死罪,臣却不能现在以死抵命,因臣感念龙恩,意图为陛下铲除佞人,才心切过度,臣要助陛下斩除名为刑瀑的逆贼。”
  桑葚说完就抽出身边看押自己的小将军的腰间佩刀,横在自己脖颈上。
  “不知陛下仁德之心,爱民之心,会如何惩罚臣。臣斗胆一问。”桑葚用冰凉的刀尖贴着自己的脖子。
  大巫厉色道:“你强堕人胎,腰斩之罪。谎称身份,剥皮之罪。污蔑圣教,拔舌之罪。挟持圣上,斩首之罪。本应四罪并罚,圣上仁恕,只叫你跪下来,把御空术法的口诀说了,便饶恕你。”
  左右侍从官都跪下来感念龙恩。
  ——就这么在意跪吗?桑葚皱眉。
  即使是通神之人,也要跪在国主面前。国主为王为帝,乃是比神还要尊重的人。
  这就是斥女贰国。
  “陛下,”桑葚抬头,这时雨点噼里啪啦从天际砸下来,她语气低沉,“臣的御空术只能由女子习之,男子习之,则有身患。”
  “无妨,你先说出口诀。”大巫拢起袖子,完全是国主的代言人。
  只要她说出口诀,立马斩杀其人。
  布汗国主捏着玉石把手,气的青筋乍露。
  从来没人敢如此对待自己,甚至只是一个女人!
  众人的侍从纷纷打起伞来,至今一口饭没吃的桑葚渐渐衣衫淋雨,雨水从发丝滴下来。
  “臣只求陛下将要谋害臣性命的刑瀑绳之以法。”
  桑葚低下头冷冷地说。
  一提到刑瀑,他们就打岔换话题,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什么事都必须放到之后,刑瀑必须死。
  想起黄宴的苦状,桑葚就更多了几分决绝。
  她的刀还横在脖子上:“陛下,刑瀑一死,臣就割喉来偿罪。”
  布汗国主衰老的身躯颤抖的很厉害,他身边的黑衣侍从长握着刀柄,这刀卫跟随主家多年,见惯了大言不惭招致祸事的贤人、隐者、言官,但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女子。
  并不是说桑葚的性格有多特殊,以前也有那种韧骨不屈、吊死在楼阁里的女将军,也有过侠肝义胆、被陛下折辱后自尽的女贤人,更有那老谋深算、潜逃在外的女反贼。
  但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够强。
  刀卫从未见过一个这么强的女子。
  他附在国主耳边进言:“陛下,把她直接杀了吧。刑瀑已经连夜逃出京城了啊。”
  还是布汗国主纵容他走的。
  布汗国主露出平生最凶狠的表情,抠着玉石椅,半晌又归于平静。他抬起手挥了一下,示意刀卫闭嘴,不必再说。
  他不喜欢轻言放弃,尤其是自己已经付出筹码的基础上。
  “刑瀑已被斩杀。”大巫得到属意后,语调诚恳地说。
  桑葚道:“他的尸体,臣请求一见。”
  “火刑,死无全尸。”大巫扬起下巴,“没理由要骗你,桑姬贤者,你现在彻底灭了刑氏满门了,意下如何?”
  桑葚顿住,片刻后把刀横的更近些:“陛下所言,必是句句属实,臣明白了。”
  “并非圣上所言,乃是本巫所言。”大巫轻笑,“圣上盛怒,难道还会与贤者你对话吗?”
  桑葚道:“大巫所言,若有虚假,乃是不敬神吧。我信大巫。”她含笑提刀,大巫冷笑,一抬手:“请。”
  桑葚说到做到,把刀一抽,下力很重,她的头颅顷刻间就摔到地上,溅了一大股血。
  两个旁边的小将吓得一震,侍从们如风吹芦苇地后退,那美人头的长发也被割断,一截青丝散在地上,乌发堪堪过肩。
  大巫不语,桑葚的脑袋在地上滚着,双眼闭着,最终侧着头平静躺下。
  纳罕将军五官几乎要拧到一起,那时候被桑葚踹倒、在其他四个贤者面前丢脸的豪才贤者低声道:“好!”
  卜仁贤者和少易贤者相视一笑。
  保驽贤者依然是蹙着怒眉,嫌这不够。
  棱摩贤者嘴角动都不动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
  桑葚的头颅顷刻间睁开双眼,然后自己飞回了身体上,原本的身体居然还直直立在原地等着。
  头身相合,桑葚扔下剑,手掰掰脖子,发出一声骨骼轻响,上前一步朝天行礼道:“请陛下宽心。”
  布汗国主在宝座上忍着矜矜怒气,却也因为这一幕而肝胆微颤。
  “这怕是妖魔吧。”卜仁贤者率先道,“桑姬贤者你还除魔呢,自己都妖魔附体了吧。”
  “无知。”桑葚立马回道,“我拼死除魔,难道是运气使然?我曾经访名山,拜高人,才学得此术,敢问卜仁贤者,乱说与诽谤有何不同?”
  “你——”卜仁贤者瞪着圆眼睛,恨不得上去把她脖子拧断。
  “陛下龙恩似海,臣今日冒犯陛下,以偿其罪,请陛下保重龙体。”桑葚抬眼只去看布汗国主。
  御前大巫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贤者会错意了,别这么着急就要谢主隆恩。
  跃龙台不只是罚之重地,亦是贤人探论之地,贤者不妨来第二重广场,这里有三百贤人,以前贤者藐视国教,乃是才疏学浅,圣上饶恕了你,三百贤人还未与贤者论道古今。”
  桑葚见布汗国主依然一句话不说,只好领命上了第二重广场。
  冷雨过风,侍官并未给桑葚打伞,她想去拿侍官的伞来打,就被棱摩贤者制止。
  “贤者难道不知道所谓贤人不炊、谦者不夺的道理吗?”
  青年听着自己雨伞上噼里啪啦的大雨点声,淡笑道:“圣上再仁德,您心里就没有愧疚吗?既然有愧疚,又何必再享乐,难道之前的都是惺惺作态吗?”
  果然他又出来了。
  桑葚擦擦脸上聚满的雨水,一把抢过侍官手里的伞。
  “圣上没说不让我打伞,况且圣上隆恩降下,饶恕我,我若是不领这龙恩,才是惺惺作态。”
  桑葚微笑,见他们都坐在雅座上,自己也去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侍从本来准备了一个软垫子给她,意思是让她好好跪着,现在也没派上用场。
  三百贤人真的坐在二重广场上,各着雅衣素袍,在昏暗的雨里,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了同一张脸,用着同一个对敌不可大意的慎重表情。
  “呵,好大的派头。女贤者敢以自己至亲好友、人格性命发誓,自己的御空术真的只能教给女人,男人学了就会有害吗?”
  雅座中一个贤人突然站起来,用右手食指死死指着桑葚,脸上神情凝重如铁:“怎样,你敢发誓你若撒谎,就永生永世为猪为狗吗?”
  桑葚捏紧拳头,眼放锐光:“好,我敢。我的御空术只能教给女人,不能教给男人,男人一旦学了,本来就比女子高几阶,又要升高,女人几辈子都追不上,我身为女子,怒于这样的现实,所以我只教女人。”
  这贤人本来的意思是,桑葚说御空术教给男人是会对男人身体有害,不得不教给女人。
  但是话有百重新,桑葚直接换成了主观的意思。
  “我不仅敢说,我还敢做。”桑葚摇摇头,又笑道,“但我为何要发誓呢?”
  不仅是那贤人一讷,别的贤人都纷纷要议论起来。
  “我不想起誓,谁都逼不了我。难道你对自己的母亲怀有那样的敌意,必须要让御空术紧紧扣于你手中,不让你母亲知道半点吗?你母亲也是女子。”
  桑葚道:“不必多说了,闲话休提,我只效忠圣上,乃是圣上龙恩使我感动,我无意与你们争论,也没必要辩赢什么。
  你们若非要辩,就当我输了,只是我的决定不会改。”
  她淡淡一笑,直直看向了棱摩贤者,棱摩贤者坐在自己的高雅座上,身边簇拥着六个大侍从,他身上华服、头上美冠未曾沾上半点雨水,干爽依旧,整个人眯着眼漠然地对视回去。
  桑葚几乎要淋成个落汤鸡,狼狈至极,但她嘴角依然挂着仿佛是胜利者的微笑,好像主动权自始至终都掌握在她手中一样。
  牢牢的在她手中。
  这不是个容易被话术骗倒的娘们儿,棱摩贤者心想。
  “贤者,你走之前,我只问一句。”他忽的一笑,笑容极具蛊惑性的温柔,“您可知文朝与我国世仇百年,您做了个堕胎的女叛国者,心有何感呢,可否说与我们听听?”
  三百贤人瞬间哈哈大笑,笑声比雨声还大。
  桑葚擦掉脸上的纷繁雨水,回以更温柔的笑容。
  “圣上如灯,萤自奔来。以国揣测,小肚鸡肠,不像您会说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