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爷爷……”
  夏承安跪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这一声喃语不只是夜家主懵了，就连夜无极也皱了皱眉。
  敢这么称呼他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人。
  “孩子，你抬头看着我。”
  夜无极伸手，抚上他的脸，对上那双迷茫无助的血眸，他的心抽搐了一下。
  “是你的灵媒眼吗？”
  “嗯，您曾说过，如果剑阵习得大成，想将最好的剑阵布入其中，您还记得这双眼睛吗？”
  眼睛干涩的刺痛，他想哭，却已经失去了权利。
  “我学识斑杂，不想让您失望，仅是在右眼内刻入了神族的灭杀幻阵，想等您，等您……回来，没料到，一别既永别。”
  夏承安的声音哽咽着，伸手想抓住眼前的老者。
  可手从中穿过，眼前只有一缕残魂。
  身体有些支撑不住的晃了晃，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开口道。
  “想必您已经知道世界大变。风爷爷此时位于厉鬼布阵的一处阵眼，为了镇压此地，他无法离开那。至于师父，至今未知生死、未知下落。”
  能说出这样的话，夜无极也已认到他。
  心疼的抚摸着他的脸，看着那双染上绝望的血眸，内疚如水腾涌“眼睛，怎么了？”
  “我篡改了禁术，用鲜血和神族的力量祭献了这双眼睛。洗礼后，灵媒眼成了血灵眼，我失去了看见正常世界和流泪的资格。”
  像犯了错的孩子，夏承安低下脑袋准备挨训。
  但眼前的老人依旧如当年那样慈祥。
  “当年，我并没有消失，死亡没能带走我。可我现在不过是留在此处的一抹分神，无法去看你，孩子，对不起。”
  夜无极轻叹着，觉得有些对不起眼前这个孩子。
  闻言，夏承安抬头，眼底的坚定度上一层的疯狂“无极爷爷，您在哪？阿笙去把您带回来，不管付出任何的代价……”
  “不！我不希望你来这。这里太危险了，是个没有人性的地方。”
  没等夏承安的话说完，夜无极便严厉的打断了他的话。
  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老者，夏承安脸色一白，瘫坐在地“是那个地方！一定是那个地方！为什么？只是我还不够吗？！”
  “在您身上，我看见了明亮的剑，斩断天地的剑，不屈不挠的剑。可那个地方残暴凶狠、杀戮无尽，就连一直追逐的本心，都有可能随时反噬，连管理者都忌惮不已。”
  夏承安的声线抖得厉害，他在恐惧着剑断的声音。
  “能从里面出来的，早已不能称之为人。我已经成了从深渊中爬出的怪物！记忆被封印，力量被禁锢，一言一行听从于人，失去自我。”
  夜无极的残魂波动了一下，心痛到没法呼吸“孩子，撑住，迟早会有熬出头的。想家了，来这里看看我好吗？”
  他不可能去训斥夏承安的胆小懦弱。
  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正经历的，就是夏承安所恐惧的、绝望的。
  虽然不知道这个孩子过往的具体经历，但这些年的痛苦，一定不比他此时此刻更少。
  “无极爷爷，您且听我一言，里面没有人性，如果真有向您投诚请求庇护的，不要犹豫，直接动杀手，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信，哪怕是自己。
  自己的想法也会有一瞬间蒙蔽内心，从那一个瞬间，就彻底无法回头了。一定一定，不要信任任何人。”
  这是夏承安在那个地方，历经无数屠杀得到的经验。
  而他也正是这上亿年中，唯一一位从那个地方走出的存在。
  “好。好孩子，撑住，等爷爷出来，带你回家。”
  夜无极应的很认真，丝毫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看不起他的经验，就敷衍了事的意思。
  回家这个词戳到了夏承安的回忆。
  即便是现在，他也仍能记起，当年稚嫩的自己拽着夜无极剑柄的流苏，跟着他一路跑。
  不管在哪里迷了路，那柄散发着正气的长剑总能领导自己找到归家的路。
  随着面前的残魂慢慢消散于空间中，夏承安也被抽空了最后的力气，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着，甚至无力呼吸。
  良久，他艰难抬头“夜家主，麻烦你保密刚才发生的事。”
  “这是自然。”
  说着，夜家主分出一缕灵魂，对着天地立下誓言，刹那间，契约成。
  “道友，你与夜无极大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夜家主轻轻拉起地上的夏承安，能感受到他的崩溃和脱力。
  “叫我小安就好，不必太生分。是的，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认可的亲人。”
  讲出这话时，夏承安的周身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
  这气息比死亡更阴暗，比杀戮更血腥，比自弃更颓废，只因名为绝望。
  “你和夜无极大人刚才说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有那么恐怖吗？”夜家主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地方能困住夜无极这样的人物？
  “……那个地方活人进不去，也不存在真正的死人。但能出来的，一定再没有被称之为人的资格。”
  夏承安稍微沉默了一下，抬起那双空洞到死寂的眸子“把关于那个世界的信息都忘了吧，我不希望你后悔。”
  他费力的想要起身“夜家主，要是以后遇到了什么困难，我能帮的一定倾尽全力。夜白知道怎么找到我。以后要多打扰了，还望海涵。”
  “不用这么见外。”听了那话，夜家主现在的心情有点一言难尽。
  要是按照夏承安的说法，活人进不去那个地方，那么眼前的夏承安又究竟是死是活？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夜无极那个时代的人？
  如果是后者，那么夏承安那些渊博的学识也就有了解释的理由。
  ……
  “你在外面玩够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夜学义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对此，夜卿的回应不过一个冷眼。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夜家人。
  相比身躯内流淌的血脉，他更觉得自己是赵氏家族的一份子。
  那个赋予他不死不灭的灵魂，那个怪物般的家族。
  只是他有一个至今没能想通的问题。
  似乎整个家族，就只有自己存活了下来，其他人的灵魂都已被不知名的存在所绞杀。
  直觉告诉夜卿，夏承安知道其中的答案。
  可现在对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也是转世者，又怎么能向他提出这个问题。
  这里的气氛尴尬的沉默了很久，直到夏承安苍白着脸，被夜家主支撑着走出来，才有了些变化。
  “怎么了？”夜卿惊了一下，扶过夏承安，敌意的看向夜家主“你对他干了什么？”
  “我没事。”夏承安的声音轻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身上本就不多的重量全加在夜卿身上“我们走吧，我想问的已经问完了。”
  夜卿哪会信？敌视着老者，开口便是质问。“夜家主，你欺负一个孩子，似乎有点过分了吧？”
  “我说，我们走。”
  没等夜家主辩解，夏承安微微抬高音量，拖长的最后一个字让夜卿意识到，他生气了。
  “……好。”
  沉默了一下，夜卿侧开了挡路的身子，选择了退让。
  夏承安回头看了一眼夜家主，眼底的复杂无法言喻“拜托您，如果爷爷回来了，请联系我，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一次了。”
  “会的，不用见外，夜家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夜家主点头，脸上有些同情“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不知是否方便？”
  “什么？”夏承安停下脚步。
  “你和那位大人，现在什么感觉……”夜家主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问的问题。
  好在，夏承安听明白了。
  略微沉思后，认真的抬头“我们站在生与死之间。”
  这两人的哑谜，在场只有夜卿似懂非懂。
  看着夏承安离去的背影，夜家主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同情过一个人了。
  “学义，小白，以后他来夜家，不论何处都不得阻拦。”
  ……
  “你刚才和夜家主聊了什么？”
  夜卿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夏承安的眼睛里仍是死水一样的毫无波澜。
  他没有回答夜卿的问题，而是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链发呆。
  半晌，他才抬头，可目光却诡异的落在了驾驶副座的空位“老师，我想去鬼校一趟。”
  闻言，夜卿挑了挑眉，调转了方向“我问你话呢，不回答我？还是自闭了？”
  “就只是一些关于夜家先祖的话而已，你怎么好奇心这么重？要是真想知道，你可以亲自去找夜家主。”
  夏承安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耐烦。
  他前后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夜卿觉得事情不对劲。
  “懦夫！懦夫！”
  影子坐在副座位大声咆哮着，赤红着眼睛斥责夏承安。
  “无极大人对你那么好，可你却连去救他的勇气都没有！懦夫！”
  他的身影一瞬消失，下一秒坐在夏承安的身边，死死拎住他的衣领。
  这句话打破了刚才夏承安努力想维持的镇定，让他情绪有些崩溃。
  “我没有不想去救他。只是现在的我根本进不去那个地方，活人不得入内，你比我还清楚！而且没有力量的我，过去只会是拖后腿。”
  安静的车子里，夏承安突然开口，吓了夜卿一跳。
  反应过来后，夜卿意识到，夏承安估计是又看见了那个“他”。
  “世界如此脆弱的封印，对你的力量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这只是你的借口罢了！”
  影子的声音极度激动，甚至要比夏承安的情绪起伏还更大。
  巨大的负面情绪像潮汐涨落的波动着夏承安的思想。
  “借口，借口，你就知道拿这个逼迫我。难道我们被世界通缉的还不够惨吗？！”
  夏承安忍不住低吼道，此刻眼底的猩红如同一轮血月。
  “那个地方又哪里有普通人，即便我过去，也是无济于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通缉？无济于事？你是在说笑吗？只要你肯认真战斗，谁能打得过你？来，我亲爱的半身，把躯体和力量都交给我，我将帮你带回无极大人！”
  瞬间，车内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夜卿发现，后座的杀意突然消失，抬头看向后视镜，感觉却更为不适了。
  夏承安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全身的气息翻滚不定。
  “夏承安？夏承安？你没事吧？刚才你在和谁说话？醒醒！”
  说真的，相比他刚才的吼声，这样的安静更让夜卿感到不安。
  夜卿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就这一个瞬间，坐在后座上的人被替换了。
  好像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一个真正和当年戮神者的形象一致的存在。
  “我？我没事。”
  良久，他的眼眸缓缓睁开，声音平静至极。
  “这里距离鬼校还有多远？”
  “快到了，你再撑一会。”
  这已经是夜卿开车速度的极限，要是再快，绝对要出事。
  “嗯，慢慢来，不着急，安全第一。”
  夏承安缓缓松了口气，完全瘫进了后座。
  可夜卿却从镜子里看见，夏承安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你刚才到底在和谁说话？”夜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有种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感觉。
  “只是我自己而已。”夏承安果断的应答，手指玩弄着手链上的刀刃“或许更准确的说，那是我的影子。”
  听此，夜卿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
  他开始感觉不太对。
  要是之前的夏承安，一定不会这么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吧？
  夜卿甚至在犹豫，自己现在把他送到鬼校，到底是对是错。
  “放心好了，我还是我，没有变。现在影子睡着了，趁着这段自由时间，我得把他暂时压制下去一会。”
  夏承安的声音夹杂着几分轻快，可听者却是后背发凉。
  看着车窗外的路，夜卿心里涌起一种想法：坐在后座的并非真正的夏承安，而是那个影子。
  想想之前，夏承安一直都在强调，他从来都不认可戮神者这个称呼。
  或许，戮神者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他，而是另外一个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