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每个中原王朝无论强弱都会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那便是边疆之患。
  从犬戎攻破镐京杀周幽王开始，中原与周围游牧部族的纷争便没有停止过，强悍如匈奴更是滋扰本邦长达数百年之久。北魏时期，突厥部落灭柔然汗国，不但完全占有了匈奴故地而且还有过之。到了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突厥趁机再度壮大，到了极端强盛的地步，以至于李世明在平定中原之后竟发现无力与其抗衡，迫不得已只能刑白马作下“渭水之盟”。
  两年之后李唐政权得以稳固，李世明空出手来便开始计划对突厥的反攻，之后便有了李天将率十万龙牙军奇袭北疆，两场血战之后生擒杰里可汗，突厥部落元气大伤，不得不尊李世明为“天可汗”，此后十余年再也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争。
  为了防止突厥部落的卷土重来，李世明在北方边界处建造起“虎牙关”，后者成为了抵御蛮族侵略的第一道防线，也被当世之人称作“天下第一关”。
  但是仅凭这一道关卡李世明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因为一旦“虎牙关”被破，那么突厥便能够长驱直入直取长安，于是李世明着手建造了第二道防线。
  这便是龙牙堡。
  按照李世明最初的想法，龙牙堡的选址应该在长安与虎牙关中间的直线上，至少也应在附近，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龙牙堡最终被建造在了大唐河北道南部，漳水以西的位置，虽然还是在长安和虎牙关中间，却是与两者呈犄角之势。
  个中原因打开大唐地图便一目了然，在龙牙堡以北是盈王李枕的封地，以东是建王李显和成王李贺的封地，以南则是庄王李郁，这四位亲王当年拥有的兵力合计达到了二十万之巨，而李世明手底下的正规军也才三十余万，所以龙牙堡最终选址在此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对当时大唐政权存在的另一个隐患——八王拥兵。
  早年间李天将还在长安统领军机的时候，龙牙堡仅作为一处屯兵地，并没有象如今这么高的地位。李世明驾崩之后没过几年，李流溪便与李天将正式决裂，一场大战之后李天将败北，从此远走龙牙堡，十年间没有回过长安。
  凭借着“大唐第二龙”的影响力，有李天将坐镇的龙牙堡逐渐壮大，屯兵数量逐年攀升，而两年前许旌义父盈王李枕突然交出全部十万兵马之后，龙牙堡的屯兵数量更是达到了空前的二十五万，占了唐军总数的一半有余，已然成为除长安之外大唐的第二个心脏。
  而如今这座雄浑的龙头堡垒正悬在怒涛汹涌的漳水之上，张开它那锋锐无比的獠牙，时刻监视着九州大地的任何风吹草动。
  ***
  李雍从东岳庙返回长安之后没多久，许旌便带着他的三万虎牙军返回虎牙关。
  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绕道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要见一个人。
  这个人很好找，就像二十年来全天下都知道李流溪在长安一样，这个人也一直在龙牙堡。
  ***
  广袤平原上，虎牙军齐整队列徐徐前行，常年暴露在边关的烈日风沙之下使得士兵们脸上的皮肤多呈红褐色，暗黄的军服则是为了便于在大漠行军作战时更好的隐藏踪迹。
  远远的看去，他们像一条蜿蜒的长蛇。
  队伍的中前段，许旌身着金甲跨坐在战马上，魁梧的身材和挺拔的身姿让他看上去威风凛凛，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目视前方，他的剑眉微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两年前八王之首盈王李枕忽然交出手中十万兵权，唯一的条件是必须交由李天将管辖。世人皆以为他这一举动是在为其义子铺路，毕竟当年许旌已经在李天将帐下崭露头角，如果运作妥当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他的接班人。而唐王李雍则不会考虑这些，对于他来讲谁坐唐军的第一把交椅是以后需要担心的事情，而眼下最重要的是投桃报李，让其他亲王好好看清楚朝廷对于此事的态度。
  于是李雍在颁布了一系列包括追加封地、减免税赋在内的嘉奖之后更将许旌连升三级，一举提拔到镇军大将军的位置，年纪轻轻不到四十的许旌就这样成为了唐军之中前五的人物。
  李雍知道这些亲王们最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子孙后代能否永保昌盛，所以他这一步必须走到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李雍的目的达到了，却同时也为许旌招来了不小的非议，不论是军中还是庙堂上对于他的能力多有质疑。不过从他在东岳庙敢先斩后奏当着李雍和满朝文武的面一刀砍了县令张诚的脑袋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吃素的。
  许旌当然不是吃素的，要不然也无法在突厥日夜虎视眈眈的北疆立足，将虎牙关经营得固若金汤。
  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出身于李天将的龙牙军。
  ***
  军队继续前行了一段时间，少顷，前方有一飞骑踏着滚滚尘土靠近，马背上的来人身着苍蓝甲胄，须臾就来到了虎牙军前。
  许旌举手示意军队止步，来人骑马穿过前方队伍走到他的跟前对他拱手一拜道：“许将军，天将有令，请虎牙军在此驻扎，由许将军一人去见他。”
  许旌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挥手招来副将道：“不必驻扎，我去去就来。”
  “是！”
  来人对于这位传说中的镇军大将军如此配合感到一丝意外，他侧过马身对许旌道：“由末将带路，许将军请！”
  话音刚落，只见前方队伍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动作整齐划一，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又让他感到十分吃惊，长久以来在龙牙军的眼中天下兵马分为两等，龙牙军为第一等，其余皆为第二等，而眼前的虎牙军竟如此训练有素，这不免让他对许旌刮目相看。
  还未等他想明白此中原因，只听得耳边许旌回了一声“请”，胯下战马已经先他一步奔了出去。
  对于许旌来说，去龙牙堡不需要有人带路。
  ***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向前疾奔了一炷香的时间，平原逐渐收拢，两旁的山峰慢慢显露峥嵘，耳畔隐约有涛涛江水之声传来，越往前行声音越响，到后来竟有鼎沸之势。
  待二人转过一个山头，龙牙堡蓦然出现在了眼前。
  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中间是可以容纳十车并行的漫长坡道，坡道一直向上延伸，它的尽头便是雄伟的龙牙堡城门。
  其实这并不是龙牙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当初在建造龙牙堡的时候它被设计为巨龙头颅的形状，许旌现在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在龙头后方。
  而当你站在漳水的另一边隔江眺望的时候会发现龙牙堡两旁的峭壁隐约融入到了整个画面之中，它们成为了巨龙的两条前爪，你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条匍匐在岸边的巨龙。巨龙的头顶正对着北斗七星，脚下则是奔流不息的漳水。
  这是当年李世明身边第一谋士玄龄先生的亲手设计，在设计完龙牙堡之后不久他便驾鹤西去，这也成为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遗作。
  据说每年七八月份漳水涨的最厉害的时候流经龙牙堡下方时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宛如这条巨龙正欲从中吸取江河之水一般。这一幕与击浪崖下百里无痕的济水一样，同为天下十景之一，数不尽的文人骚客对其趋之若鹜。不过自从李天将到来之后就把他们赶得一干二净，这些人后来又联名上书朝廷，请愿书还没放到李雍的桌上就被他扔了出去。
  ***
  许旌御马在坡道前驻足，眼前的这条大道无论走多少遍他的心中始终有一股敬畏之情，有时候他不禁会想自己敬畏的到底是龙牙堡还是坐在龙牙堡里的那个人。
  由士兵带路，二人很快穿过了坡道来到了城门前，那士兵朝着城门上方的同伴做了个手势，没过多久城门便从里面缓缓打开。
  穿过城门，二人下马，将马匹交给接应的同伴，那士兵对许旌道：“许将军，天将在群星殿等您，请随我来！”
  许旌点点头。
  一路上二人无话，许旌也不看周围，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太熟悉了。龙牙堡内部结构道路错综复杂，每个区域功能不同且相互独立，如无人带领十有八九会迷路，但是即使迷路也只会被困在外围，误打误撞闯入重要地区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思忖间二人已经来到群星殿前，士兵刚要叩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从中走出来一个人。
  但见此人相貌可怖，一头潦草金发，狮鼻垒起，豹眼如环，鼻翼一侧还穿有两枚金环。许旌已经足够魁梧，但眼前之人不仅比许旌高了一个头，身形更是足足宽了一圈不止。
  士兵见到他不由得一惊，下意识行了个军礼，
  “邢将军！”
  那人低下头面无表情的对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头冷漠得看了一眼许旌，什么话都没说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许旌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道：
  “龙牙三子，‘猛将’邢狮虎……”
  不经意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自己在龙牙堡待了五年，这里所有的人他都能聊的上几句话，唯独这个邢狮虎，每次见到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从自己第一次来龙牙堡到最后离开，五年里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十句之中有一般不是“哦”就是“嗯”。
  虽然许旌知道他的这种冷漠表情是天生的，但是他总觉得对方能够从自己眼中看出什么。
  这是一种令人十分不爽的感觉。
  “将军！将军！”
  许旌回过神来，殿门已经被打开，身边的士兵正在低声催促他，
  “将军请进！”
  “唔。”许旌应了一声，抬步走了进去。
  ***
  群星殿位于龙头的右眼位置，是龙牙堡日常商议军机之处，正对着殿门的另一侧开辟了整排的窗户，所以许旌走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窗户之外整片湛蓝碧空。
  湿润的空气从窗外吹拂进来，让他瞬间清醒，然后他意识到李天将并不在这里，原本应该是他的专属位置上此刻正坐着另外一个人。
  许旌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名：孟孤舟。
  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但却不是一名武将，他是个谋士，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李天将的军师。
  这个年纪能做到龙牙堡的军师其实并不比他这个镇军大将军差多少。
  见许旌进来，孟孤舟抬起头朝他咧嘴一笑，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卷草稿，拿起一旁的折扇，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
  “天将还在练功，吩咐我你来的话先招呼着。”他指了指书案下方的交椅嘴角含笑道：“坐吧！”
  许旌没多想就坐了下来，孟孤舟随后坐到了他旁边。
  他朝殿外拍了拍手，有人送进来两碗茶放在二人跟前。
  “去年你父王送给天将的‘碧螺春’，天将知道你也喜欢，特意留了点。”孟孤舟握着折扇指了指茶碗微笑道：“今年的新茶这会儿应该已经上了，不过等我们能喝到恐怕还要再过两三个月，你就将就点吧！”
  许旌也是一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点了点头。
  孟孤舟看他一本正经喝茶的样子不禁取笑道：“在虎牙关待了两年还是一点没变，当年在龙牙堡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说你身上一股子世家气。”
  许旌嘿嘿一笑，放下茶碗道：“从小习惯了。”
  他与孟孤舟从前便是无话不说的好友，相比于性格古怪特立独行的“龙牙三子”，自己与面前这个遇人常带三分笑的聪明人更容易谈到一处。
  更为重要的是孟孤舟也是个孤儿。
  据他本人说是当年李天将在一条漂流而下的小船上发现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自己，当时船上空无一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信物，唯一的线索是他胸口上的月牙形刺青。后来李天将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并为他取名为“孤舟”，至于为何姓孟，是因为那条小船的船蓬上写了个“孟”字。
  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孟孤舟胸口上的月牙刺青也逐渐变淡，他曾经寻访过当年发现自己的那条小河周边村落，但是都没有找到有姓孟的人家，而那条小河是上游大江的支流，如果当年那条船是由上游漂流至此的话那找到来历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此后又陆陆续续找了几年，但终究还是没有线索，到最后他只能放弃。
  也许是应了那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孟孤舟自小便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智慧，李天将也对其青睐有加并请来朝中名师对其进行有针对性的培养，慢慢的“白纸扇”孟孤舟的名字便在军中传递开来。
  “唰”的一声，孟孤舟打开手中折扇，两面皆无一字。
  他摇了摇扇子轻声问道：“盈王他老人家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许旌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虽然盈王捐出十万兵马为他换来如今地位，但其实自己和这位义父的关系并不如外界想象的那么亲密。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羡慕孟孤舟，虽然李天将至今没有将他认作义子，但抛开这个可有可无的名号，这两人的关系远比一般的父子要好。
  尤其在十年前李天将意外丧子之后，孟孤舟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不言而喻。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玩笑吧。
  “这么看来你也不打算回去看一看啊！”孟孤舟直起身子感叹了一声：“你当真要学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盈王的封地就在龙牙堡北面，全速前进的话两天便到。
  即使是这样许旌还是摇了摇头，他望着地面沉声道：“见完天将就直接回边关了，眼下那边战事颇多，陛下将虎牙关交给了我，就应该竭尽全力，怠慢不得。”
  孟孤舟知道劝不了他，便转过头看向窗外的蓝天，淡淡道：“算下时间，天将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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