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时间就是吃饭的时间。
  有人吃得快，吃完饭就挨训，挨完训还可以打上一架；但也有人吃饭拖拖拉拉，两个时辰也吃不完，还能接着往下拖。
  被人戏称为“郭家四废”的•纨绔今天就属于吃饭慢的。
  他们已经吃了两个时辰，但还是没有吃完。
  他们四个吃饭的地方叫做“留香居”，是一家比百味楼差一点的饭馆。
  这家饭馆的不单是厨子不如百味楼，其他的各个方面都不如，所以客人也就不如百味楼多。
  这对郭家这四个人来说反而是一桩好处：他们至少不用受人白眼。
  留香居对于这四个纨绔来说还有其他主要三个好处。
  第一是这里有包间给他们，比较清静。
  第二是因为这里倚红楼很近，他们可以找点乐子过来。
  第三……其实最重要，这留香居本来就是他们家里开的，他们吃饭是不用付账的。而掌柜的自然不敢糊弄他们，上的酒菜绝对是这留香居里最好的。
  所以对四人来说，在这里吃饭，也可以算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了。
  可今天这顿饭吃得并不痛快。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他们一共说了两句话，但没叫人唱曲，更没有人陪酒，一桌费了很多心思的酒菜也没有动几口。
  这四个纨绔今天吃得不仅慢，还很少。
  酒菜已经放凉了。
  四个人现在更是没什么胃口。
  可他们宁愿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这让他们掉胃口的菜，也不愿再开口。
  唯一一点还算是好的地方，现在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的气也就不能撒到无关的人身上。
  这对所有人都很好。
  他们现在的脸色很难看，心里都攒着一把火。
  但这这四个人只能忍着。
  没有不识趣的小厮，他们也不能故意找茬，这里毕竟是自家产业。
  这四个并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好脾气。但可悲的是，除了郭家少爷这个不算是太管用的身份，他们也同样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文不成武不就，术士的手段学了一点，可真要评价一下，稀松都算是恭维话。
  就是这么四个人，抱团取暖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是同一辈的，又是同宗，为了彼此之间好称呼，也是为了忘记那些给他们添堵的郭家同辈人，便干脆自己另算，另行排出了个“一二三四”的顺序。
  也是由于这四个人常常混在一起，做一些不让人舒服可也不至于真找上门的事，于是就渐渐有了“郭家四废”这种称呼。
  这四个人也是很不甘心，决心干点大事出来。正巧戚祯回来的事被他们听到，而更巧的是，他们也知道一些往事，一些有关他们父辈和戚祯父母之间的恩怨。
  于是他们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能算计到让很多人都忌惮的戚祯，让一位大术士吃个大亏，还有谁敢小看他们？
  不过很可惜，想法很美好，事实却很残酷。
  他们本来计划得很好，设了个套，让郭照欠下他们一个人情，然后再利用郭照去先试探一下戚祯，再然后……
  再然后就没了。
  他们的计划也只实施到到让郭照去试探戚祯这一步，然后就被各自的父亲叫回去。
  在今天的早些时候，他们才刚刚从祠堂中被放出来，而在他们被罚跪祠堂之前，类似藤条之类家法什么的可是没少挨。
  不过四个纨绔被打的次数不少，跪祠堂这种事更是家常便饭，直到现在年龄渐长，长辈们对这四个人从失望到放弃，这些责罚才渐渐减少。
  如今只不是重温一下，四个人也没什么承受不住的。
  可挨打终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每个人的心情也不会是很好。他们同时也感到很受挫，一个费劲心力的计划最后是无疾而终，这不是四个原本就很脆弱的可以承受的。
  心情灰暗的郭家四废都不想再回忆这些刚刚过去的事，于是就相约在留香居，期望用白吃白喝安慰一下他们自己。
  可事实却证明，这样做的效果其实并不好。
  不过这么做也不是没效果。
  至少在看到了同伴脸上跟自己相似的表情的时候，郭家四废的沮丧的心情就开始有所缓解。
  有些人或许就是这样，光是自己倒霉的时候心情是一回事，看到别人跟自己一样倒霉心情就是另一回事。
  经过了两个时辰，这四个人终于是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也重新开始有心情去谈论比他们更倒霉的郭照。
  面相刻薄的老二郭历向纤细的老四郭墉问道：“郭照真的被禁足了？”
  郭墉一直因为自己灵光的耳朵感到自傲，所以对于自己挨打时听到的声音深信不疑。所以他很肯定的回道：“这还能有假？就三叔那嗓门，我隔了老远都听得很清楚。”
  四人里心眼最小的老三郭佑这时突然插嘴道：“那这么说，郭照是帮不上咱们了。可他先前答应的事呢？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四人中最没特点的老大郭途这时则接道：“要不然呢？人家又不是没做事，现在不是被三叔禁足了了吗？这再大的人情也算是还完了。”
  这种有些丧气的话郭历可不愿意听，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等郭途说完，才反驳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他还什么都没干，人情就算是还完了？这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了吧。”
  郭途其实对这事也感到很不痛快，可父亲的警告言犹在耳，所以他也只能把烦躁的情绪强行压下。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但却因为喝得太急，反而把自己呛到了。
  这位郭家四废的老大咳嗽了几声，才闷闷地开口道：“便宜吗？我看一点都不便宜。郭照不也跟戚祯照过面了吗，也从那位口中打探到了消息，该做的又不没做，如今是咱们自己不能再继续了，人家的这个人情可是算还完了。”
  这话可不像是郭途会说的，郭历心里很清楚。
  郭家四废只是纨绔，或者说是不学无术，可不代表他们笨得连话都听不懂。
  现在很明显，这就是有人在借郭途之口发出警告。可郭历就是觉得不甘心，好不容易动动心眼，却落得这么个局面，这可比打他一顿还让他难受。
  但事实就是，郭历只能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狠狠地嚼着，眉毛紧皱，眼神却没聚集，很多话是连说出来都不敢。
  一块肉就是再大，按郭历这种嚼法还是很快就嚼完了，他也只能不甘心地嘀咕道：“就这么放过郭照，就这么……”
  郭途现在就更不痛快了，有这么一个在耳边磨牙的，郭途本就少的可怜的耐心就更剩不下什么。
  而一个人如果没了耐心，那说话的口气也会变得很冲。
  “不算了你还想怎么样？是上门找郭照理论，还是说你能把他弄出来？我看你就是家法挨得少了，要多打机会清醒一下。”
  这话一点也不客气，还夹着郭途喷涌而出的火气。
  可这话也像一根针，而郭历的那些不满与不甘就像是装在水囊里的水，被针一戳，就很快漏光了。
  他讷讷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感到很没有面子。
  郭佑看到气氛不对，急忙把话往别的话题上扯道：“大哥，二哥，咱们就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去让掌柜的给换一桌菜，在好好喝一顿，咱们今天要不醉不归。”
  这位排行第三的纨绔说完话就出去找掌柜了。
  郭墉也不再去想那位被禁足的郭照，也跟着和起了稀泥。
  “这光喝酒吃菜怎么能尽兴？我去找个唱曲的，在去找几位姑娘，咱们四个喝酒就一定要痛痛快快的。”
  这位排行最末的说完话也出去了。
  这下包间里就只剩下烦躁的郭途和羞怒的郭历。
  两个人开始以沉默对沉默。
  或许等到酒菜重新换过，唱曲的，作陪的都来齐了，他们就可以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恢复纨绔本色，放肆欢笑。
  但现在这两个人只愿意这样赌气，不理会对方，这很符合二人的本性，却不是很体面，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没有别人看着，就这样很好。
  而话说回来，郭途和郭历这已经是很克制了，都没有打起来。
  这样的结果不是最好，可也不是最坏。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
  这四个人下半场的酒宴不值得期待，无非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场面和不堪入耳的声音，一定是完全符合他们的纨绔做派，与这相比，反而是戚祯和孙老爷这对现在的叔侄，将来可能的翁婿间的对话更有趣。
  这两个人又在园子里说话。
  这时的孙老爷心情并不算好，而戚祯则是显得有些尴尬。
  他们两个刚刚经过了一场很辛苦的谈话。
  孙老爷和戚祯说了半天话，却始终不得要领。
  孙老爷想把话题转到他想要的正题上，戚祯则潜力爆发，把话题带偏，孙老爷的想好的暗示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孙老爷感觉自己心累得很。
  今天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开始是他得意忘形，没有跟戚祯暗示提亲的事，而等到他再次回到饭厅里，两个人虽然没有打起来，但两个人之间气机的交锋，还有屋子那些明暗不定的线条闪着各色的光芒，可一点都不让孙老爷觉得这有多好。
  这些或明或暗的线条，每一根都代表着一个被浓缩到极致的术法，这些术法虽然小，也没多大威力，可蚁多咬死象，这密密麻麻的线条可一点都不可爱。
  这些术法不能杀人，甚至不能伤人，可比起会无缘无故的倒霉，或者突然惊悸，还有之后的梦魇，只是身上受伤岂不是要好的多。
  所以这个屋子就让想进去的术士很头疼。
  普通人看不到这么多，可能只是本能的有些害怕，而术士看到得更多，所以也就更头疼。
  孙老爷也是术士。
  他也头疼。
  但好在他是孙凌芷的父亲，戚祯的叔叔。
  所以屋子的两个人还是很给面子的，在孙老爷眼神的示意下，戚祯和孙凌芷同时停手。
  而屋里的危险源没了，剩下的是虽然不轻松，可终于不是无解的了。
  孙老爷长出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屋子里这些看似凌乱，实则环环相扣的术法一一解除，保证屋子不会因为术法暴走而被掀开屋顶。
  这个工作废了他好大的功夫，连再瞪自己女儿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就只是把戚祯叫出去，想要完成自己忘记的事。
  可结果嘛……
  戚祯非常不配合，鬼知道他为什会在这种状况下爆发出潜力来，一顿东拉西扯，就是不肯切入正题。
  这样下去可不行，孙老爷有些慌了，他可是在夫人面前保证过的，如果再出什么差错，夫人说的书房什么的……孙老爷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于是孙老爷决定主动出击。
  其实这事说起来都是泪。
  江湖上的人都说他孙浩峰有个好女儿，巾帼不让须眉，那些年轻俊杰跟她一比，都要逊色不止一筹。
  可这些人说得是挺好听，却从没有一个有意提亲的。那些年轻人更是对自己的女儿避之如虎，好像生怕会被沾上。
  哼！
  孙老爷对这些心口不一的人暗自啐了一口，这些人他也不稀罕。
  嗯……对！就是不稀罕。
  自己女儿虽然二十都没嫁出去，可凭自己女儿的本事，那是根本不愁嫁的。
  嗯……这就是戚祯没回来之前孙老爷自己安慰自己的方式。
  而戚祯一回来，事情就有了不同。
  这么一个和自己女儿般配的，可千万不能放跑了。
  孙老爷这下可算是逮到一个，那是怎么也不能撒手的。
  既然戚祯不肯乖乖的，那孙老爷索性主动点，面子节操什么的，以后再找回来也不迟。
  想通了的孙老爷决定不再绕圈子，他要光明正大，一步一步逼着戚祯把话说清楚。
  于是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戚祯道：“黑猫儿，咱们能好好说话吗？”
  “这是自然。”戚祯回答得很痛快，一点也没有刚才东拉西扯的样子。
  孙老爷这下真是豁出去了，他一刻也不肯放松，语气更加严肃地问道“那无论我问什么，你都能如实回答吗？”
  戚祯对此底气严重不足，他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眼神却有些躲闪。心虚的大术士觉得这不是一个好问题，但这现在同时也是个不能躲避的问题，所以他只能咬紧牙根，不情不愿的回答了一个字。
  “能。”
  孙老爷还不放心，他又追问道：“你确定？”
  戚祯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反悔，所以就很肯定地回答道：“我确定。”
  说出了这三个字的戚祯突然对一些事有了七成把握，他来之前的某个不太妙的预感可能将要成真了。
  果然，接下来的发展还真的没出乎戚祯的预料。
  “好！”孙老爷很高兴，脸上也重新露出笑容。可现在也只是铺垫，正题还在后面，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那么为了保险起见，孙老爷决定再把话说得更死一点。
  “既然黑猫儿这么痛快，那我就当这是你的承诺了，你可不许反悔。”
  戚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孙老爷却不是很在乎戚祯模样，他笑呵呵的，心情显然很好。
  有些东西，不如面子，比如节操，一旦暂时放在一边，就能让人一身轻松，做什么心情都很好。
  直到把戚祯看得有些发毛，才开始说了真正核心的问题。
  “你觉得我那女儿怎么样？”
  这话让戚祯很挠头，感觉有很多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有很多话刚要说出口，却又忍住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变成今天这副模样，跟孙老爷还有他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关系的。
  但偏偏这对夫妻毫无自觉，戚祯决定他还是不要说为好。所以戚祯开始仔细回忆着以前的日子，努力地从中找出孙凌芷好的一面，以期能让自己的话能够说得诚恳，符合事实。
  “那自然是不错的。芷儿……为人还是很好的。”
  戚祯说完这话，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没说真话。可回头想想，如果把他自己的一部分经历剔除的话，那他这话也不算是假的。
  而戚祯这一发呆，在孙老爷看来就是黑猫儿已经猜到自己想法，现在正有些害羞。那他接下来的话也是可以接着往下说，相信结果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于是信心满满的孙老爷问道：“那不知黑猫儿你，想不想娶我女儿过门？”
  “什么？”虽然心里有所准备，可他还是被吓到了。他整个脑袋都是木的，甚至不记得自己顺口说了什么。
  孙老爷越发的满意了，虽然戚祯说的是“什么”，可在他看来就是“我想”。戚祯这就是欢喜得疯了，连回答都不清楚了。
  自认为得到满意答案的孙老爷拍拍戚祯的肩膀，让戚祯回过神，才开始跳跃式地自说自话。
  “这几天你就安分些，等过了年，你把戚大找来，我和他好好商量一下，一定把这婚事给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
  回过神戚祯还行挣扎一下，就算是不能拒绝这个婚事，往后拖一拖也是好的。可说的高兴的孙老爷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戚祯的嘴张了又闭，最终只能是看着孙老爷自说自话，把一切都定下来。
  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已经要被烦死的戚祯只能向孙老爷告别，在其殷切的目光中离开孙府。
  他没有发现有一双带着羞意眼睛正在看着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孙老爷一家三口都算是戚祯的克星。他那敏锐至极的感觉在这三个人身上一点作用都没有，所以用来对付那些江湖中人的手段是对付不了孙家这三个人的。
  万物相生相克，是怎么也不会错的道理。
  而对于又回到故乡的戚祯来讲，有一些事是不能用道理讲明白的。
  他不愿想这些有的没的。
  戚祯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或许有不情愿，也或许有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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