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戚祯家出了正门往北走，直到走出巷子再往东走上一里半，有一个叫做“春明茶馆”的地方。
  这茶馆不大，开的时间却长，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而春明茶馆的招牌挂了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这块招牌不知道谁写的，让人看着十分顺眼，也曾经有茶馆的熟客问过，可掌柜的却不肯给出答案，说是答应写招牌的人不让往外说。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问起，毕竟他们是来喝茶的，这种闲事都是问过就算。
  这春明茶馆虽小，却是五脏俱全，甚至有两个隔出来的包间，但这包间神秘的紧，只向有限的几位熟客开放，大多数时候，这包间就是空着的。
  而在戚祯与戚大喝酒的时候，戚祯口中的“戚恭”，“戚友”和“戚广”三个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春明茶馆的包间里。
  他们的面前摆着三杯沏好的茶，可却没有一个人想动一下。
  茶自然是极好的，而现在也正是可以入口的时机。包间四壁还贴着静音符，保证包间里的声音一点都传不到外面去，同时也阻隔了包间外面一切嘈杂声音。
  包间里很安静，没人想说什么，也没人想做出什么动作。
  这三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家伙现在都在想着戚祯，这个已经在他们心中已经变成梦魇一样的名字。
  他们不知道戚祯和戚大在那个屋子里都说了什么。可他们已经从别的途径得知戚祯对郭照说过的话：这次回来只跟戚家有关，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只是为了私事。
  这句话让恰恰戳中的三个人最担心的事，已经是大术士的戚祯，恐怕是为了他父母的事回来的。而他们其实没什么办法，去应对接下来可能来到的报复。
  他们都老了。虽然身体还算健康，可如何能跟一位刚刚二十岁，已经是大术士的戚祯相比？
  他们现在也只能感叹一句，光阴真是无情。
  这个感慨倒是没错。
  在光阴面前，许多事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曾经叱咤风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现在可能只是窝在一个角落里，哀叹风华不再，最后在默默无闻中了却一生；而曾经弱小无助，甚至能被一个小小的意外夺去性命的孩子，现在可能是横行无忌，让某些人听到名字就心惊胆战的狂徒。
  世事无常，变化也无常。
  几个棺材瓤子，在失去宗族支持情况下，能有什么办法算计一个神出鬼没的大术士。现在可不是他们逼着戚祯父母的时候了，虽然可能还有那么几分名声，可实际上会不会有人会帮他们，其实是未知数。
  人做任何事，都是会有代价的。而这些代价在风光是一回事，落寞后就是另一回事。
  为了家族，牺牲几个已经过气的，甚至曾经让戚家蒙受过巨大损失的老家伙，去挽回本家一位大术士地的好感，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而这几个在参与到当年的戚祯父母的事情里，如今仅剩的三个人，虽然很清楚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可是却并不想死。这三个人，就是越老越怕死的典型。
  正是这种不甘心，才促使他们聚在这间茶馆里，苦苦思考着对策。
  ……
  说是来商议对策，可直到茶水都放凉，也没人说出什么。
  三个人就老脸对老脸，愁眉对愁眉，没人能想到什么可行的对策。
  “唉……”靠着包间门口而坐的戚广长叹一声，下意识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然后被呛到了。“咳……咳……”
  而这一通咳嗽，持续了很长时间，听得其他两个老头都感到了不舒服。但好在这咳嗽声没持续多长时间就停下了。
  “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戚广终于是喘匀了气，感叹着。
  “可就是老了也不得安生，这刀已经是夹在脖子上，什么时候砍，砍几刀。只是看人家心情而已。”坐在戚广左手边的戚友也跟着感叹，只不过他说的话很丧气，也很不中听。
  这让还抱有一些希望的戚恭很不舒服，但他不好现在发作，毕竟能够算是盟友的也就只有这么两位了。所以他只能说几句不那么丧气的话。
  “说这种丧气的话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然而这话却不能让戚友振作起来，这位戚家族老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戚恭，问道：“那不知你有什么高见，不妨说出来听听。”
  戚恭当然是没什么办法的，如果他有办法，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他被问得有些生气，可还是有些顾忌，不能发作出来。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挤出了一个字。
  “你……”
  这个字也是一个开端，三个本就各怀心思的老家伙的情绪其实很不稳定，暴躁有些时候是会传染的，他们也许下一刻就会吵起来。
  抛下这三个惶惶不可终日的老人不提，关于戚祯回来的事，实际还是有很多人在关心着。
  比如说，正在自家书房和郭照说话的中年人，他的父亲，郭宏。
  “戚祯待你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恶劣？”
  郭照在自己父亲面前露出苦笑，老老实实地答道：“这么多年，他的态度不一直都是这样，什么时候变过？”
  但这副可怜的样子却骗不到郭宏，他无奈地揉揉眉心，问着一脸老实的郭照道：“你为什么非要和他过不去？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你们不是玩得挺好吗？”
  郭照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也让郭宏更难猜到自己的儿子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不甘吧。”郭照又开始苦笑着，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从小就被放在一起比。结果出了命比较好，父母双全以外，其余没有一点能比得过他。”
  说到这里，郭照的脸上的苦笑就更深了。
  “明明是我更努力，可就是比不上一个懒鬼。所以久而久之，那些不甘就聚集在一起，变成其他的东西，让我忍不住想针对他。”
  郭照说着话，郭宏就一直沉默地看着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看着他从不甘到愤怒，又从愤怒又变成坦然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作为一家之主的郭老爷现在就更无奈了，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所有话都讲出来了，说一半藏一半才是常态。
  但郭宏不打算纠结于此，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事跟郭照生气，他直接跳过这件事，开始问起郭照对戚祯这次在百味楼表现的评价。
  “我不管你和那小子之间有什么恩怨，现在你必须客观地想一想，戚祯说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郭照果真想了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有七八分可信吧，毕竟有表姐在旁边，他……他不可能说假话。”
  两个人坐得不愿，郭照的犹豫又这么明显，所以郭宏也是能留意到自己儿子的不确定，所以就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地方让你感觉不对劲？”
  郭照回过神，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戚祯这一趟回来，让我感觉有些地方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郭宏又问。
  “这不太好说。”郭照皱眉，回想着刚才闪过的念头，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好在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钻牛角尖吗，索性把这个念头放下，开始在脑袋里把这次百味楼里见到的戚祯和以前的记忆里的戚祯相互对比。最后终于是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我感觉，这次回来的戚祯比以前……比以前更圆满了。”
  “圆满？”郭宏也皱着眉，对这个评价有些不解。“戚祯又不是什么高僧大德，这圆满又是从何说起？”
  郭照自己对这个说法也感到有些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会想到这个词，可一说出来，脑袋里乱糟糟的想法就穿在了一起。
  “这跟他是不是高僧大德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这个词形容他现在的状态很贴切。以前的戚祯也很凶，甚至是能克制我的那种，可和现在相比，却总让我感觉缺了点什么，有一些地方很生涩。但现在的戚祯就好像是把什么东西补全了，虽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变化，可在我看来，现在的戚祯和以前就是很不同的。”
  “是这样。”郭宏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郭宏的意思。但他又开始有些头痛，为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也为了戚祯那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但他管不了戚祯，只能着眼郭照，可偏偏自己这个儿子也是个主意很正的，别看现在很老实，实际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不过，儿子可是亲的，有些话虽然不好听，却还是要说的。
  “这人情你也算是还了，那就到此为止，以后的事，就不要再掺和了。”
  郭照抬起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用一点波动都没有的语气问道：“为什么？”
  郭宏一瞪眼，对于这个还在跟自己耍心眼的儿子有些不满，他很强硬地说道：“让你撤手就撤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郭照这时终于把自己老实的伪装去掉，露出一个桀骜的表情，用升调问自己的父亲：“郭大老爷这是怕了吗？”
  “混账！”郭宏一拍桌子，整个人猛地站起，他的眉毛挤作一团，怒气喷涌而出。但作为一个活了四十多年的术士，他还是有些脑袋的，所以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郭宏刚站起来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被算计了。
  于是郭宏什么都没说，就又坐了回去，拿起桌子上茶喝了一口顺顺气，这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在乎面子的问题，反正在这郭照面前，他丢过的面子可多了去了……
  缓过气的郭宏又看向郭照，正好看到他自己儿子那张毫无害怕，只有试探失败之后的一点小失败的脸。
  ……郭宏感觉自己有些气不顺了……
  这时的郭宏算是反应过来，他的这个儿子恐怕是猜到了一些事，现在只不过是在用激将法，看能不能从自己这里再套出一些话，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这真是……
  “唉……”郭宏长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不省心。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要自作聪明，耍小手段，虽然有时很管用，可终究不是正途。
  但这些事可以再找机会说，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阻止郭照再继续下去，以免事情变得更复杂。
  于是郭宏整理一下思绪，才开说道：“你应该已经猜到，戚祯父母的事，和郭家的一些人有关。”
  郭照点点头，表示肯定，这时的他又变成一个孝悌受礼的郭家少爷。他恭敬地说道：“父亲大人高见，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证据。”
  “屁的高见！”郭宏忍不住骂了局脏话，他看着表面恭敬，其实依然是死不悔改的郭照，头疼就一直没有好过。但他转过头脸色就变得严肃，他下面要说的话是很认真的，可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偏了。
  “你小子还不老实！戚祯父母的事虽然与郭家某些人有关，可跟咱们这一房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了争一口气，就上赶着被人利用，这可一点都不聪明，反而很蠢。”
  “无所谓蠢不蠢，只有愿不愿意。”郭照其实并不在意郭宏怎么看这事，他只是习惯性地有回了句嘴。
  郭宏却不是来听自己的儿子跟自己犟嘴的。他只是想某个人能安分一点，不要和那些到老都不成器的败类混在一起。
  本来戚祯这次回来，其实跟自己这边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因为郭照主动站出来，一口黑锅眼看就要扣到头上，郭宏怎么会不生气。
  所以，无论郭照现在是什么态度，现在都不是很重要，已经很生气的一家之主决定不再压抑自己的怒火。既然做儿子的执迷不悟，那就不要怪做父亲的耍威风了。
  有些事就是自找的，比如说，郭照被他的父亲郭宏大声吼。
  “我不管什么有所谓没所谓，总之，你这几天不能出门，更不要去通知那几个不成器的老东西。你就在这书房里好好读书，反思一下自己的言行。”
  对郭照下了最后通牒的郭宏站起身，走出了书房，并吩咐周围守着的人，没有他的命令，不准郭照踏出书房一步。
  这下郭照是彻底被禁足了，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被父亲关在书房里的郭照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从书橱里拿了一本连山易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此时的郭照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样子，相反，他的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似乎还有一些完成目标以后的得意。
  在郭照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有人正说着他。
  孙凌芷，还有她的父母正坐在一个卧房里说话。
  这时的孙凌芷已经把她在百味楼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又被父母逐逼着把每个细节都回忆了好多遍，整个人有点恍惚。
  孙凌芷的母亲这时已经问完了话，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笑把孙凌芷父亲的目光吸引了过来，让他有些呆住了。
  孙凌芷的母亲娇俏地白了一眼枕边人，其眉眼间的模样，跟孙凌芷不像母女，反而更像姐妹。
  然而这处恩爱的场面孙凌芷是一点多没有注意到，她正恍惚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孙凌芷父母的互动没持续多长时间，孙母也终于被孙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咳了两声，提醒孙父差不多就行，才说起自己刚才想的事。
  “说起来，这会我那个侄子现在已经达成心愿，被我那个蠢弟弟禁足了吧。”
  孙父这时别有深意的评价道：“我这个侄子，还真是一个聪明人。”他不自觉地在“聪明人”三个字上加重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但孙父，全名叫做孙慧卿的中年人并不觉得这是个好话题，便转头问孙凌芷道：“戚祯那混小子有说什么时候来吗？我可是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嗯？”被问到的孙凌芷一脸全是“懵”字，她完全没有听到自己的父亲说什么，也就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孙凌芷的母亲，同时也是郭宏的亲姐姐，嫁入孙家之前芳名叫做郭惠儿。她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在自己看来除了有术士天赋其他地方蠢得要命的女儿，才重复着丈夫的话道：“你父亲是问你，戚祯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家里做客。”
  “这个……”孙凌芷想了想，才很很伤心地发现，戚祯还真的没说这事。这让她很沮丧，连说话的语调中都带着一些委屈。
  “他没说。”
  “啧啧，他没说。”郭惠儿怪声怪调地学着孙凌芷的说话，下一刻语调立刻升高。“你说你，还是这么不争气，他不说你还不会问？这还用我教你？一个女孩子，见到人就知道先打架，我要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孙慧卿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他干咳了两声，示意都自己的妻子要适可而止，别什么话都说。
  但眼看自己父亲偏袒母亲的孙凌芷却不干了，她振振有词的还击道：“这怎么能说我不争气？戚祯那么好的靶子，不趁着能见着他的时候好好练练，难道又要等他跑了？我不就忘了问他什么时候来做客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个死丫头！”孙母真是被自己的女儿给气到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暂时不想再和这个不知道错在哪里的笨女儿说话。
  但孙凌芷却不打算这么算了，她好不容易占到上风，怎么能不乘胜追击，可还等她开口，她的父亲就抢先开口了。
  “行了！我等会派人去一趟戚祯那里，问一下他过不过来，你们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再抄上一架了。”
  孙慧卿一发话，无论是女儿孙凌芷还是妻子郭惠儿都得给个面子，这对母女也就每吵成架。
  ……
  这一处的故事也可没什么可讲的了，而这一天的事也就没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