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实话嘛，诡目先生！”那名为李源的汉子彪蛮地哼声，还不忘向众人显摆着自己的肌肉。
  “好，我不作反驳。”诡目笑得鲜艳：“但是李师傅，我希望你知道——祸从口出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怕什么！朝廷的将军还能吃了我不成？”
  “倘若他们能呢？”
  一语既出，成功吓住了所有人，包括那个嚣张的李源。
  喧闹的阳祢城区难得有一隅清静无声，诡目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声声摄魂声声阴寒：“西境牧族，全族被灭，无一幸免——可怜苟延残喘的牧族为自保，不惜将灵魂出卖给西境妖族，到头来，老幼妇孺全祭了秉政将军的百缠剑。动辄灭族，这是何等的无情霸业。”
  有人问：“就因为牧族是异人族？”
  “对，就因为牧族是异人族。这就是如今金阙王朝朝廷的真面目。”
  聚拢在这里的人扩了数，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哪是清剿异人啊，分明就是滥杀无辜……”
  “这样一来，西境还有谁敢不服朝廷，不服异将军？”
  “阳祢也有阳祢大观，几年来势力壮大，朝廷迟迟不作表态，是不是……也等着对我们赶尽杀绝呢？”
  “确有先例，听说桑古高原樵县，当初就是被启农大观牵连……”
  “……这……我们哪里躲得过……”
  人心惶惶。
  隐匿在人群中的连朝终于忍不住，拨开人潮，对着白衣的诡目当头一喝：“你特么瞎带什么节奏呢！”
  “干什么的！”
  被她挤到一旁的人们不满地出声，连朝不管，脚步未歇径直压到诡目眼前。
  诡目垂下他的一双诡目，敛去殷红似血的眸光，似笑非笑看住连朝，却是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各位乡亲，今天先请回吧。”
  仿佛是被他阴魅的话语蛊惑一般，围拢的人群于是散了，树下霎时只剩下青和白两个纯粹色泽的身影，无声对峙着。
  “上次那段叶笛声——许老师的歌是吧，吹得挺像啊……”连朝一开口便是深深的嘲讽：“解释一下呗，你怎么听过那首歌的，诡目先生？”
  “是教我吹叶笛的那人一并教给我的，在下并未撒谎。”诡目依旧不作辩解，看她时的眼神寡淡得像是死水。
  “这么说那人和我是同一处来的，而且，你也是。”连朝沉思片刻，复问道：“你们分别是谁？”
  “我不说，你能拿我如何？”
  “装孙子好玩吗，诡目？”她踮起脚尖，逼他和自己对视：“刚才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懂——‘带节奏’，说得是什么意思。您可真是国家级节奏大师，几句点燃了阳祢百姓对异将军和朝廷的不满和惧愤，这安的什么心？”
  “阳祢百姓平时也是敢怒不敢言，不过今日我引导着他们倾诉心声，被你碰巧撞见罢了。”
  “……你怕不是个营销号投胎的，带节奏就带，还非要捧一踩一，把宣戎孤立出来。”连朝眯着眼看他，诅咒般的话语张口就来：“你不说实话也没关系，引战最后引火上身，吃苦头的一定是你。”
  “所以我的事，与你连朝有何关系？”诡目莞尔道：“说起来，你好像知道宣戎将军是谁？”
  “不出意外的话叫梁雁。如果这世上有人能让异将军心甘情愿分出兵权，那就一定是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异将军说他会爱她慕她。”
  诡目的神色忽然变了，变得极为古怪。
  “你相信他？”
  “相信？我可没说过——”连朝抱臂，笑得愈发讥诮：“我唯一相信的，就是梁雁与他互生的真心。”
  “那不是真心，只有无情的利用。”
  “也许吧，我从来看不透他们。”连朝摆摆手，不以为然道。
  “没有什么人比诡目看的更清。”诡目冷声，一双红瞳里大放异彩：“连朝，我会向你证明你看错了。”
  “是么？”
  “嘘……”他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无休的逼问，另一手不知从哪里拿出油纸包着的一包月饼，递到连朝手中。
  “你干嘛？”
  “拿着吧，今天是中秋。”
  说完他拂袖离去，白衣翩翩与那夜的不告而别的姿态如出一辙。
  看着他的背影，捧着他给的油纸包，连朝在四下无人处笑得呼吸几乎断裂。
  她的确不太懂人类感情，所以方才她故意说出“异将军爱她慕她”，反复强调着闻人异的“真心”——用来投石生漪。
  诡目的眼神，与那夜里他解析爱意的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说百密终有一疏，那道缝隙向来开在心壁脆弱处。
  看着他自以为决绝的背影，连朝满眼都是怜悯：“如果你所追求的是阿雁……那真是要有苦头吃了。”
  论无情和利用，梁雁只会更胜一筹。
  纸包的月饼开始渗油，滴滴顺指缝间落入尘土。星移坊中点着了灯，今夜便是万家团圆的中秋。
  听说每年中秋月夜，阳祢大街都会开幕繁盛的夜会，是一年一度的万人赴约。
  连朝逆着人群，转身向山里去。
  阳祢大观空了，只有后山的岐园里还灯火通明。窗下，莲斐正支着灯誊写药方，低垂的眉眼在光下愈发清冷。
  “先生，我回来了。”
  连朝敲敲窗扇，将那包月饼从窗外放到莲斐手边。
  莲斐于是停笔。
  “中秋快乐呢。”她倚着窗棂声音温柔，目光追随他起身走出房门，来到她面前。
  “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莲斐沉声，故意转移着视线。
  看着他别扭的神情，连朝失笑：“我从未怪过您，哪里来的原谅一说？”
  “为什么不怪？我明明说得那么过分……”
  她一垂眼：“我习惯了。”
  莲斐哑口无言。
  月上梢头，夜空隐隐透着幻彩的光晕，把月下所有的黑黢黢的人影都染得莹白。
  “你跟我来。”
  万籁俱寂时莲斐说道，说着便抬步，向岐园后院走去。
  连朝忙追上他的步伐。
  后院药圃里，刚摘过火薇花的那片土空荡荡的很突兀。靠墙某处，一株青翠在墙下低垂着自己的枝条。
  连朝惊呼，那竟是一株忍冬。
  “你应该记得，这是那日在山里，我带回来的忍冬。”莲斐一手掩面，眼下两道绯红格外显眼。“我从未种过这花，生怕它无法成活，前日一直养在室内花盆里，今天终于可以移栽至此处。”
  连朝一声不发。
  “这株忍冬，我用来向你赔罪——连朝，人与妖不应殊途，一直是我想错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如此真诚。
  可她的身体已经寒得麻木，目光放不下那株孤零零的忍冬。
  忍冬未能绽放，花苞沉沉地垂在地上，藤蔓青翠，翠得如此熟悉——
  它，未来将是连朝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