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打响，它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秉政军在阳祢城下对上三千不到、全由异人和民兵组成的叛军，起初就是单方面虐杀，根本没有打仗的价值。
  直到交战中忽然窜出来大股妖军，其中不泛成形得道几百年的凶妖，把秉政军和闻人异杀了个措手不及。
  与怪力乱神之辈打仗，人间的作战经验和寻常刀剑都作废，固金蛊能加持的有限，秉政军史无前例地伤亡惨重，仅凭人海战术勉强与叛军交了平手。
  可人命又能耗得了多久呢？
  恶战持续两夜两天，闻人异率领秉政军浴血奋战，整整二十三个时辰的战争，打到最后，百缠成了唯一一把还未缺口的利剑，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刀锋划过之处，沃土都变成了焦土，树摧河枯，白骨落地，鲜血把阳祢大地染成天边晚霞般的殷红。
  这场浩大的阳祢城平乱，谁都无法全身而退，终将以它的血腥和惨虐被记载入金阙王朝史册，以至于几十年过去，曾经目睹过、经历过这场战役的秉政军老人，犹能回忆起那时流血漂橹的场景，还有在血雨里翩然舞剑的白发将军。
  这位在二十天前刚被曝出异人身份的“异”将军，正率领金阙王朝的秉政军，把剑锋对向自己的同类。
  秉政军将士们握紧了各自手里的刀，刀尖沾血，灰黄火焰在血上熊熊燃烧。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想起焱蛊，想起那时在天峪关，用一身血肉饲养上万蛊虫的雁将军。
  只是异人罢了，异人又如何？
  秉政军全体将士在阳祢之战里力竭，恍惚间汲汲彻悟——异人也有善恶之分，正邪有别。
  异人，也是人。
  只要是人和人的战争，就是同类相残。
  晚霞破，夕阳裂。金光将近时，一骑人马在天尽头姗姗来迟，浴血鏖战的秉政军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援军。
  为首那人，红衣猎猎，绝艳的眉目坚毅，几乎与天边烧云融为一体。她一骑绝尘在秉政军前勒马，高喝一声“宣戎军在此叛军受死”，恍然若天神下凡。
  闻人异面发带血，看着她会心地笑了。他果然会等到她，她从未让他白等。
  嗖地一支暗箭射在梁雁马腿上，她在马坠地之前纵身跃起，只身落在叛军当中，掌心凝聚着两团明火，火焰变幻跃动又化作长枪形状，向周身妖军凌厉地一扫。
  一只野狼妖向天嘶吼，妖气像沼气般被火枪点燃，它在火焰里动弹不得，生生被枪尖挑破了一颗妖灵，妖气顿时四泄。
  战争没有停，战争还在继续，妖军在狼妖倒下之后，层层把梁雁围在中间。
  死亡威胁不足以摧毁所有妖的嗜血，它们早嗅到梁雁异人血的气息，惊惧化作无尽的兴奋，叫嚣着向里缩圈。
  “阿雁！当心——”远处传来闻人异一声吼。两只犬妖这时扑向他，他不得不分心拉开百缠。
  “我无妨！你小心别被那狗咬到！”
  回话间梁雁拂手散了火枪，手中依然是两团变化无定的火焰，做防备姿态扫视着围在身边的妖。
  有修为尚浅的小妖扑上来，被梁雁弹出的火烧成焦肉。妖尸落地时，她在紧张的氛围里竟莫名失笑。
  乌索铃你看到了吗，我当上周瑜了。
  火光轮动，宣戎军到场后妖军折损过半，它们被迫后退，打前锋的又换成异人。
  异人执刀剑，刀剑无眼，梁雁不得不化掉火枪凭硬实力应付。
  飒地一声，百缠剑光从身侧刮过，闻人异已经纵步现在梁雁身边。
  “近身应付不来的，不如交给我。”他又一剑直接斩断敌军两腿，回头时对她却是微笑。
  梁雁怔怔地望着他。
  犹记得在祢城花台新区，异将军剑战硕鼠的时候，梁雁曾经想象过如果他杀的是人，该是怎样一番修罗场的景象。
  可亲眼目睹时，却又不怕了。
  “已经两天两夜了，你不累吗？”梁雁与他并肩，火枪和百缠舞成了繁花缭乱。“秉政军将士已经力竭了，打退这波叛军后，你们的人撤军吧。”
  “无妨，正好一举把战线压进城里。”
  金阙王朝恢复优势，闻人异的眼神忽然变了，他言行一致地喝令众人，把战线向前推进直至阳祢城墙下。
  “再往前推进就破了城门了！”梁雁忽然急了，高声道：“闻人异，城里都是百姓，再打下去就要伤及无辜……”
  “无辜？”闻人异驻足，笑容是她从未看过的污浊阴鸷，全失白衣翩翩的风致。“阿雁，城里没有百姓，只有叛军。”
  “等等……”梁雁连声音都在发颤，慌乱之中伸手抓住闻人异的衣袖，道：“你难道要……屠城吗？”
  闻人异没有说话，眼神告诉了她答案。
  “别这样……”她哑声，几乎在祈求。
  “阿雁，你为什么要赶过来呢？”
  背后是人妖混战，杀声震天。闻人异轻轻把她拥进怀里，叹道：“既然知道战场在阳祢，既然你心疼阳祢的百姓，你为何还非要来看我赶尽杀绝一场？”
  “不……你不能这么做！”梁雁仍想撼动他的决定，失声吼道：“阳祢和牧族不一样，阳祢千年后还存在的，你不能屠城！”
  “我屠阳祢城的叛军，并不妨碍它日后存在啊。”闻人异挑眉，精致的眉眼里满是戏谑：“阿雁，是你让我做了西境的神，现在我想做阳祢的神——你不会阻拦我的，对吗？”
  怀抱仍然是温暖的，可声音已听不出半分炙热情感。梁雁僵在他怀里，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此战胜利，天下人谁不服我？阙城王位，指日可待。”闻人异又说道，放开了环着梁雁的双臂，在她额发上落下温柔一吻。
  梁雁看着眼前这个“神挡杀神”的闻人异，恍惚却已忆不起中秋灯夜那双柔软的唇究竟来自何人。
  半年而已，闻人异长得愈发惊绝，和她记忆里瀚邦初见、容倾天下的白发男子几乎合二为一。
  她的手仍然攥着他衣袖，指节攥得发白，她感到无力回天，不得不动用最后一丝劝阻的力量。
  “闻人异，你还要再欠我一次吗？”她听着自己心跳趋于静止，两行清泪无声流下：“你毁我家庭，毁我人生，现在你要毁我故园了吗？”
  “别把什么事都归咎给我。”他笑道，狂得像是恶鬼。“杀父之仇我们早就两清了！我所认识的那个梁雁，她不会计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挥剑，自断衣袖。
  秉政军以锐不可当之势发起冲锋，宣戎军响应号召紧随其后。
  徒有梁雁孤零零立在原地，手里捏着一片沾满血迹的裂帛。
  轻飘飘的裂帛千斤重，重得她抬不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