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宣戎(十)
作者:夙意SuE      更新:2021-03-27 02:28      字数:2134
  强颜欢笑么?
  梁雁是这么虚伪的人,强颜欢笑又如何,只要她抵死不认。
  她还没有把心事全盘托出的资本,她爱闻人异毋庸置疑,可这爱意里如今没有信任。
  身侧传来平稳缓慢的呼吸,闻人异又陷入了深眠。窗棂上洒着如水的月光,那月光正来自天上一轮圆月。
  明天应该是中秋。
  真是个好日子呢。
  梁雁靠着爱人的胸膛,终于拥有了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安稳的梦境。
  第二日,八月十五。
  宣城大街上人头攒动,家家酒窖里开坛了封存半年的花酒,糕饼铺子里豆沙五仁冒着热气,丹桂十里飘香——这才是最传统的中秋样子。
  细数下来,梁雁有小十年没有过中秋节了。往常每年这个时候,在祢城的瀚邦会所都有夜场活动,几个旧友开座请酒,连月饼也不会吃。算不得中秋,只是稀松平常的鬼混罢了。
  她从没有回过家。
  回家又能做什么?无非是梁母在梁洲房里一坐一夜,她和梁雀相顾无言,中秋过得比中元还不如。
  今年,这些景象算是都不复存在,就连身边人也换了一遭。
  中秋气氛浓厚,可总归是心里空荡荡的——团圆夜,她没有家了。
  白日里,张太守说什么也要再强撑一次排场,太守府前大摆长桌宴席,全城各家皆来赴宴,“官民一心”把最铺张浪费的一面拿来给朝廷官员看。
  梁雁不管事,闻人异不上心,张太守战战兢兢总算是保住了政绩。
  入夜以后,长桌宴撤去,他们两人才终于得空上街逛一趟。
  皎皎圆月下,宣城大街灯火通明,护城河上飘着各色莲花,花芯无一例外托着一支红烛,把护城河点缀成天上的浩瀚银河。
  梁雁只知道元宵可以看花灯,想不到中秋节也有如此盛景。
  秋夜天凉,她穿着加厚的袄与裙,艳红的颜色颇为减龄,蹲在河边时仿佛又回到了豆蔻年华里。
  闻人异站在她身后,看她眼中落了点点星火。
  “我从没见过点着蜡烛的花灯。”
  梁雁伸手从水里捞起一盏,一不小心袄袖便掉进水里,沾得湿透。
  他嗔她一句冒失,索性也在水边蹲下,从水里抄起那湿透了的袖子,问道:“在你家乡,不过中秋节吗?”
  “过。只是我们不点花灯,花灯里也没有蜡烛……都是电。”她叹道:“全世界都是电,花灯里有电池的味道,刺鼻得很。”
  从她有记忆开始,花灯里就没有蜡烛了。蜡烛像是旧社会的遗物,不知道为何人们这样抵触它,甚至在停电的夜晚,宁愿摸黑,也不愿去快要倒闭的小卖部里买一只解燃眉之急的蜡烛。
  “电是什么……是指雷电?”
  “不是啦,说了你也听不懂。”
  闻人异习惯地皱眉。她总是如此,话永远只说一半,若即若离地逼着自己去猜。
  于是他抱怨道:“你不说我怎么懂。”
  “噗,”梁雁闻言破功:“闻人异,你现在是跟我撒娇吗?”
  “你不是常说我是小辈,撒娇难道不是小辈该做的事?”
  “那论官场你是前辈,这话怎么说?”
  万家灯火里只拥有一盏孤灯,不过有个能陪她吵架的人在身边,也好。
  “走吧,”梁雁把那花灯放回水里,又拧了下湿答答的袖子,挽过闻人异向前走去:“麻烦咱们异将军,带这个路痴的姐姐上街看一看热闹。”
  闻人异黑着脸陪她离开河边。
  街上怎一个热闹能概括——花灯与烟火将夜空点燃成白昼,家家屋檐下都凝结着大片烛泪,与槛上穿梭的绣鞋相互辉映。
  中秋团圆夜,处处是举家出行的百姓,垂髫小儿被父母抱在怀里,耄耋老太也有儿女侍候在旁。人群中,两个只有彼此的身影,格外突兀。
  “闻人异,你家人呢?”
  梁雁一向无话不谈,唯独这个她从未问过,因为闻人异从来没有提起。
  不愿提起的事下,总有磨灭不掉的伤疤,任时间过去多久,伤疤也还是伤疤,一旦想起就狰狞地疼。
  果然,闻人异的目光骤然暗淡,有一瞬间的放空过后,竟是无以复加的凄凉。
  “他们不要我了。”
  梁雁默,良久复而又问:“因为你是异成身吗?”
  “嗯。”闻人异淡淡应道。
  他们在桥上停下。
  “我的家族在阙城也是名门望族,族中世代为官。我本就是族里不得宠的三少爷与舞娘生下的孩子,老太爷重视名誉,年少时,从未给过我一个正眼。”
  闻人异的语气异常冷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七岁那年,我不知为何成了异成身,更是被视为家门不幸。老太爷动用财权把我送进演武场,日日念想着我能死在战场上,从此不再使家族蒙羞……”
  “好了,不要说了。”
  梁雁不忍再让闻人异揭开伤疤,出声打断了他。后面的故事不言而喻,他活着回来,一步步走到秉政将军的位置上。
  “不……让我说。”闻人异憋了这许久,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我没有遂他们的意愿去死,还在朝堂上处处与他们作对,打压族里这些老臣的风头,他们如今恨透了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已有复仇一般的狂意,目光灼灼。
  梁雁并不觉得他有不妥。
  这世间坏人这么多,凭什么要他们原谅所有的伤害和痛苦。
  “阿雁,有件事我瞒了天下人,但我想告诉你。”他忽然垂下头,轻声道:“世人知秉政将军复姓闻人,名异。其实我是单字姓闻,名人异。”
  “单姓闻,名人异。”梁雁重复着他的话,忽然恍然大悟:“闻氏在朝中,有御史台大夫闻风庭大人,户部与礼部也都有渗透。你原来与他们是一家人?”
  “家人?我可不配。”闻人异苦笑道:“闻风庭闻大人——那位故事里的老太爷,他倒真是心如磐石,舍得把一个七岁的孩子送进兵营,在沙场里食腐浴血,受尽折磨。”
  他放在栏杆上的手紧握着,手背青筋暴起,甚至微微发颤。
  一束烟花破空呼啸,在桥上碎裂成火树银花。灯火阑珊处里,隐忍坚强、心性淡漠的异将军,悄然抹去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