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境洞外的瀑布坐落大山之间，鲜有人迹，把这道钟灵毓秀的风景生生荒废在禹迭山。
  瀑布下就是一条溪涧，溪水是禹迭山顶融雪汇聚而成，汩汩倾泻而下，从未流经人世，因此比别处的水清，也冷得刺骨。
  溪边树上挂着件轻红色的衣裳，随风晃荡，像是林间的山火，也像是暮色时分从空中坠落的晚霞。
  一双秀足踩着水花，将流水踩出两股分流，那是梁雁正脱衣入水。
  寒冷往往使人头脑清醒，仲秋冰冷的水流遍全身，她在寒意里止不住颤抖，却对那刺骨甘之如饴。
  闻人异等人已先行离去。他看得出梁雁的心事重重，所以不愿意打扰。
  他是一贯的君子，知道独处对她的意义。
  方才在史监冰洞里，那寒冷比这里更甚更折煞人，狐仙眼中盛放着靛光，将他看过的故事悉数与她分享——
  神史，撰写于千年以前的洪荒上古。
  那时人心经过长久的进化于堕落，终于分出善恶，善心无用无为，恶意寻欢作乐，人在短暂的欢愉过后，开始沦落。
  于是天地祖神出现了。
  那位祖神的来历已经无法追溯，不知从何处来，在何时生。可拂袖便云开，淌泪便雨落，超脱六道之外，又与天地合而为一——她是真正的神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生而为神，却有一颗冥顽不灵的人的心。
  神憎恶世情薄人心恶，于是度化草木鸟兽，赐予它们妖身，以人心为食。
  神钟爱狐之美艳，于是赐狐族灵慧之心，给它们成仙的机会。
  可后来人间大地上渐渐妖物横行，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年轻而随心所欲的神明开始迷茫，她想挽回，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迷茫里她看见叩首乞求上天的人们。
  人成了最低等的生灵，无知的人，对这祸乱无能为力。神决定赐予他们反抗的能力。
  神的恩赐随一场大雨滂沱落在人们额心，数以万计的人痛苦死去，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却岌岌重生，于是世间从此有了异人。
  异人拥有力量，人的种族终于可以对抗妖物。可祖神也因此，酿成神史上最大的悲剧。
  她给了异人力量，却忘了给人一颗脱胎换骨的心。恶意永远不会消失，人间陷入永无宁日的黑暗与苍凉。
  神觉得自己错了。
  她开始反思，异人的存在究竟是赐福，还是降祸？
  这个世界，到底需不需要神？
  那一天，也是在禹迭山上，神坐在山巅，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任由极寒的风把自己冻结在皑皑白雪里。
  白狐趴在肩头，神以安抚万物的手抚摸着它颈后柔软的白毛，喃喃道：“小狐狸，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白狐眯着眼看她。
  “我空有号令万物的神力，却救赎不了可怜的人。我创造出异人，却遵守不了众生平等的承诺。小狐狸，我不是一个好的神明，对不对……”
  风从远方带来人间的悲鸣，祖神闭上眼，不忍再听。
  “总要有人为这场闹剧承受天罚，那就算我错了吧。”
  三千青丝翻飞成一面旗帜，神缓缓睁开眼，忽然将手滑向自己腰际，在内里一抓，生生扯出自己一块脊骨。
  神没有流血，也不会痛。
  那块脊骨在融雪的折射光里熠熠生辉，无限趋近于透明。神以指尖托起天光，天边出现了一道裂缝般的时隙，神骨旋即从时隙掉落，不知所踪。
  “我是人间的罪人，已没有资格再做神明。可人间不可一日无神，所以我把选择交给因果轮回，它会帮我选择出真正心怀天下的祖神。”
  做完这一切，神将怀里的狐狸放下，捧着它的脸：“小狐狸你记住，我把共鸣万物的能力寄于骨头，但我要剥夺怀骨之人摄心造魂的能力。小狐狸，你要告诉她，她不能再看重情义爱憎，不能再走我走过的路。”
  时隙合，天地变。
  神再不闻万物悲鸣，神已不是神。
  于是这个脱下神袍的女子从禹迭山上一跃而下，瀑布倒映着她的身影，随她一起变成天地间水花一捧。
  那只白狐仍站在山巅，与积雪几乎融为一体。
  故事到此结束，梁雁甚至没有看清那女子的眉目，只记得那个声音，孤寂冷清。
  狐仙——那只白狐却笑得释然，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梁雁跪在水底圆石上，将自己不着寸缕的身子完全没入水中。禹迭山下的水如此冰冷，是不是天地祖神曾经在此哭泣过？
  这个故事里，是因果轮回选择了她。
  因果轮回是什么？梁雁想，却记不起半点与它有关的东西——她只是知道因果轮回是因果轮回，它迎送往来亡魂，也给予善人福祉、罪人报应，仅此而已。
  它是个人，还是一个地方？
  一概不知。
  那位心态极差、像是东方神娃里女娲一样的小姑娘，最终进了她的绝世界，抛弃了自己。
  天色渐渐入黄昏，梁雁在水里已不知道多久，双腿麻了又顺，皮肤已被冻得苍白僵硬。
  这种近乎自残的发泄方式，效果是极好的，她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小狐狸，你偷窥多久了？”
  平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清账。溪边几株灌木里悉索了好一阵，突然冲出来几只或红或白的小狐狸，冲进瀑布后面不见了。
  梁雁咬牙：“……你看就看，还带兄弟伙一起的？”
  过了半晌，小明墟红扑扑的脸才缓缓从叶片后露出来，细声道：“姐姐，你要不要先穿好衣服？”
  他背过身，梁雁于是驭风，卷起树上的衣服把自己遮好，然后学包租婆插腰站在他身后。
  背后阴风习习，小明墟自知理亏，思考对策无果后，把心一横，转身抱住了小他好几轮却高他两个头的“姐姐”。
  “再装？头都给你拧掉！”
  “好凶哦。”他悻悻地放开梁雁的腰，抬起头望着她，问道：“宣戎姐姐，长老姐姐说你是从多年后来的天地祖神，是真的吗？”
  “嗯，可真了。”
  “那你见过我吗？”小明墟乌黑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两颗浊色的珍珠。
  梁雁挑眉：“你就是来问我这个？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
  “那时候我还活着吗！如果你是千年后的人，还在千年以后见过我的话，那我那时就是九尾妖狐了！”
  梁雁抚他头的动作忽然一滞。
  小明墟仍无限向往地看着她，唇红齿白，眼角飞挑，和她的老狐狸一模一样。她猛然想到，老狐狸也活过了两千年。
  那他那时就……已是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