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稳了稳心神，转身时恰到好处地微微低头，让珠钗上的流苏遮住颊上的飞红：“六堂哥。”
  一身檀色绸衣的少年却并未注意到玲珑的异样。
  他黑亮亮的眼微微弯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来：“你从朝城过来，肯定累坏了。寻个地方坐下歇一歇吧。”
  不待玲珑答话，荣安就道：“玲珑姐姐坐了一路的马车，再坐哪里还受得了呀，得多走动走动才是。”
  吴筠闻言，点了点头：“说得也是。不如咱们在这逛一逛？”
  玲珑的脸却愈发地红了：“六堂哥安排便是。”
  吴筠笑了笑，快步向街市走去。
  玲珑望着吴筠的背影，脑海里想起多年前，吴筠对狼狈的自己伸出手来的模样。
  那年她才七岁，第一次随父王母妃入宫来朝见。
  小小的玲珑，在众人的注视下害羞又拘谨。满头的珠钗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小心地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只是这宫里的台阶太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最害怕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踩住了自己的裙角，啪得一声在台阶上摔了个嘴啃泥。
  下巴传来的阵痛令她立刻红了眼眶，顾不得丢人的，坐在地上就放声哭了起来。
  “让我看看，流血了没有？”男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玲珑睁开朦胧的泪眼，就见小小的吴筠蹲在自己面前，正歪着脑袋打量自己。
  吴筠七岁的时候，还有些胖乎乎的。他细细瞧了玲珑片刻，然后弯起黑亮亮的眼笑了起来：“没有流血，快别哭了。”一边说，一边向玲珑伸出手来。
  玲珑当即止住了哭泣，拉着吴筠肉乎乎的小手站了起来。
  她不太记得那一日，太后娘娘和皇上对自己说了什么，也不太记得其他堂兄妹向自己问了什么。
  她只记得那一日，吴筠暖呼呼的小手牵着自己，而自己的手心里，却是汗涔涔的。
  八年过去，当年肉乎乎圆滚滚的小皇子，一转眼就长成了面前这个身量颀长、仪表不凡的少年郎。
  思及此，玲珑不禁莞尔，低着头向吴筠快步走去。
  吴筠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笨手笨脚地倒出一大把铜钱，递给打扮成商贩模样的小太监：“老板，来三碗阳春面！”
  小太监忍住笑，像模像样地道：“客官，我这里是卖馄饨的。您得往前面走，面馆在前面呢！”
  吴筠“哦”一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捧着手中的一大把铜钱向“面馆”走去。
  玲珑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捂嘴轻笑出声来。
  她嘴边噙着一丝笑，抬眼打量着这人声鼎沸的宫中街市。
  太监宫女们将小商贩的吆喝学得惟妙惟肖，腾腾的热气从馄饨摊、小面馆的锅炉里升起。她的堂兄妹们，此刻皆作寻常人家的打扮，对她报以温暖的笑意。
  吴筠此刻已买到了三碗阳春面，坐在一张小桌前招呼玲珑过来。
  玲珑看着吴筠弯弯的笑眼，不由得心里一酸。
  只可惜，她这一生，都只能将这份喜欢藏在心里了。
  永安的一户荒宅。
  玉七今日仍是那身苦力打扮，面无表情地站在荒宅杂草丛生的后院里。
  “大人要的东西，在下给您带回来了。”玉七拍了拍掌，两名黑衣帮众便掀开了板车上的布盖，几只尸蝇立刻嗡嗡地四散逃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魏国公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用巾帕紧紧地捂住口鼻。
  “千算万算，兄弟们也没料到会在乞丐营里寻到六姑娘。”玉七瞥一眼拖车上的尸身，“她死去已经有些时日了。您要亲自验的话，还是戴上面罩比较好。”
  “验，当然要验。”魏国公眉头皱得极紧。
  不亲自验一验，他是不会安心的。
  魏国公走开几步，松开巾帕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快步走到板车前。
  夏日里，尸体腐烂得难免更快些。板车上的女孩，面容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了。
  魏国公皱眉眯眼看了半天，然后跑到一边吐了起来。
  管家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怕魏国公的背，又取出一方干净的巾帕给他擦了擦嘴。
  魏国公面色青白，狠狠地道：“把她娘带过来！”
  管家闻言，不由得有些犹豫：“四姨娘这几日病重，恐怕不好.....”
  话未说完，后半句就被魏国公的眼神吓了回去。管家只得连忙改口：“奴才这就去请四姨娘过来。”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后院。
  魏国公擦了擦嘴，看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玉七：“让七爷见笑了。”
  玉七扯着嘴角笑了笑：“见多了就习惯了。”
  魏国公阴深莫测的双眼微眯：“终究是要等着，七爷不妨再说一说，楼里的壮士是如何找到她的？”
  玉七面无表情地道：“兄弟们在永安沿路寻了好几日，奉阳城门外日夜都有哨子守着，却不曾有一人见过六姑娘。”
  “直到前几日，镇外的哨子才传来消息，说在乞丐营里寻到一个模样有些相似的。”
  “也许是哨子泄漏了风声，让六姑娘察觉到了什么。”
  “等楼里的兄弟赶到时，她已经缢死在乞丐营的老树下了。”
  魏国公看着板车上断了半根脖子的女孩，慢慢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几个下人已经抬着瘦弱苍白的四姨娘到了后院。
  魏国公看着轿辇上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的云娘，想她多年前也曾是自己的怀中爱妾，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云娘，你过来。”
  满面泪痕的云娘，在管家的搀扶下，颤巍巍下了轿辇。
  “云娘，你过来认一认，这板车上的，是不是妘儿？”魏国公竭力放柔了语气，却只让人觉得阴森。
  云娘擦了擦泪，无神的眼里只有麻木。
  她蹒跚着脚步走到板车前，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孩扭曲变形的面孔，又温柔地卷起女孩右手的袖管，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片刻后，玉七听着云娘痛不欲生的惨叫哭嚎，微微地别过脸去。
  魏国公看见云娘的反应，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他转身对玉七施了一礼，压低了声音：“剩下的银子，明日就会送到贵楼。”
  又看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娘，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对站在一旁的管家道：“寻个郎中来，好好给云娘治一治。”
  管家应了一声，便木然地退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临仙楼。
  众人皆围在那捏糖人的小摊前，好奇地看着在小太监灵巧手指下渐渐成型的小人。
  苏拟也正看得入神，却不料被谁从背后撞了一下，转过身一看，却是颜忆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苏拟向她翻了个白眼，转过头继续看小太监捏糖人。
  颜忆环则微微低头，摸了摸空荡荡的右手手腕，面上闪过一丝得意的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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