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受困的百姓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一个毫无特征的男人站了出来，单从外貌来看，就是那种进入人群便很难再辨认地出来的普通人，他在脸上一通乱揉，终于露出了易容前的本来面目，“杨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杨素的目光在李舒敏身上反复打量，见他气度沉稳，和那赵用贤一样，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便知道这人在白莲教中地位不低，明显又是一条大鱼，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李先生真是好兴致，如此乔装打扮，这是要去哪里啊？”
  “哈哈哈！”李舒敏一通狂笑，忽然脸色变得狰狞，咬牙切齿地喝道，“杨素，你休要得意，若不是你身边那个内卫千户，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杨素轻轻一笑，看了眼于铖，这位老兄真的是恪尽职守，除了睡觉洗澡，基本上是寸步不离，而且谨慎小心地过了头，试毒这种事儿都得做三遍，现在来看，还是有些道理的。
  “成王败寇，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李先生说这些还有意思吗？”杨素摆了摆手，示意内卫们暂时将手中弓弩放下，“本官听闻白莲教一直打着救世济民的幌子招收信徒，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呀，怎么会用百姓做人质的？”
  “呵，你也说了成王败寇，如今我们被重重包围，已是必死的局面，官兵动手杀几个百姓，不还是会推到我白莲教的头上？”李舒敏脸上变了数遍，目光直视着杨素双眼，“杨大人，我一直蛮好奇的，你为何会盯着舒敏斋不放，难道真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是色迷了心窍，看上了周家小姐？”
  “竟然有这样的传言了，难道是毛飞道那老小子…”杨素思维跳脱，他沉吟半晌，脑中转过了数个想法，最后又想到了在京城苦苦等着自己的叶紫萱，赶紧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你刚才说好奇，可不就是‘好奇’二字的功劳。”
  李舒敏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终于长叹一声：“跟杨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过招，还真是大意不得。不过也是我时运不济，眼看着就要吞下宝大福的时候，迎来了您这么个煞星。”
  “不错，今日知道了李先生的真实身份，再看你如此急切想要拿下宝大福京城总号的事情，似乎就说得通了。”杨素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舒敏斋和花好月圆勾搭成奸，联合打压宝大福，应该是京城白莲案刚刚结束之后的事情吧？”
  一切都已被对手看透，现在又深陷绝境，李舒敏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赵法师那么心机深沉的人，都把京城中的棋局给下了个满盘皆休，也不知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急着让我杀回京城，重新建立起京城的分坛。”
  李舒敏话里的怨气简直就要冲破云霄，不过想想也是，杭州富庶，这老哥干的又是走私的勾当，所谓天高皇帝远，正是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赚了钱想花就花，谁愿意提着脑袋去京城过刀口舔血的生活？但是白莲教教内结构严密，哪是那么容易叛逃的，一旦生了忤逆的心思，等待着他的只怕是无数教内高手的追杀。
  想到这里，杨素悚然而惊：“连李舒敏这样的级别都会身不由己，那赛儿呢？她不会…不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师傅将她抚养成人，付出无数心血，没有…没有伤害她的道理。”
  钦差大臣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奇差无比，他脸上阴晴不定，没了再和李舒敏纠缠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李先生，咱们算是有旧，如今大局已定，你还要再负隅顽抗吗？”
  这么说着，他再一次挥手，身后的内卫们齐刷刷地抬起手中的梅花弩，做好了瞄准的姿势。
  “杨大人，你算尽一切，似乎万事皆被掌握手中，但能抗得了这火药的威力吗？”李舒敏忽然冷笑一声，猛地撩开衣袍，一圈炸药赫然出现，“钦差驾到如同圣上亲临，不知道你所信奉的真命天龙能不能护得了你周全。”
  他话音刚落，四周立即一片喧哗，那些百姓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这火药是什么东西呀？可是用来装填大炮的玩意儿，这么多的量，一旦炸了还能有好？
  这么想着，他们两股战战，竟然全然不顾凶神恶煞的白莲教徒，站起来就想逃跑，然而看守人质的匪人手中的棍棒可不是吃素的，噼里啪啦一通乱想，场面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这次，是一片死寂。
  不过，最令李舒敏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也就胆小怕事的辜敏道、周潼这些杭州府官员一片惊慌，迅速退出数丈远，远远观望着这边的情况，而杨素竟然全无惧色。
  正在他疑惑的当口，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粗大的水柱，于铖哈哈大笑：“杨大人勿要上前，给李先生留出点儿空间，这里交给弟兄们了。”
  他话音一落，又有十几名内卫接着水龙冲了过来，白莲教众人在水柱的交汇处，西湖水中也不知掺了什么成分，竟然迷得他们睁不开眼，于是内卫们越压越近，把这帮倒霉蛋尽数射倒在地。
  辜敏道眼看着事情再次发生转折，不自觉地轻轻捻着胡须，嘴中真诚赞叹：“杨大人，这水龙都能有如此功用，您果然非同一般。”
  杨素摇了摇头没有接茬，眼看着于铖毫不费力地将李舒敏拿下，然后解下了他捆在腰上湿透了的炸药：“李舒敏，你说杨大人算尽一切，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此时那位白莲教豪侠双眼红肿，一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狼狈样，嘴里不断地咒骂着：“杨素，你好卑鄙，竟然用如此阴险的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舒敏，说你们白莲教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真是没说错。”杨素哭笑不得，他挥了挥手，示意内卫上前将这帮匪徒全部缴械，然后缓步走到李舒敏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本官让内卫们掏出弓弩，就把你诈了出来；明明握着火药这样的利器，却想着自杀式袭击，就这样还想争天下？简直荒唐！”
  然而，杨素的嘲讽还没有结束：“你知道本官为什么要忽然围了你这舒敏斋吗？就是因为在花好月圆发现了那些劣质火药，知道了你手里的底牌，本官怎么会不让手下准备水龙！”
  李舒敏被连气几次，终于急怒攻心，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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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城内百姓终于重归平静的生活，只是有两个行业出现了垄断霸主，一是欢场新秀新凤院，二是百年老字号宝大福，花好月圆和舒敏斋的停业，都没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杨素同志再一次超额完成任务，舒敏斋通过走私获得的巨额财富经过清点后充公，财物共计四十余万两，他本人越发担心，光熹老板会不会把他接着往南边踢过去，毕竟自己的吸金能力还是太强了。
  错综复杂的走私案告一段落，随着于铖使出十八般武艺，对几个主谋大刑伺候一番，很多迷雾中的事情最终浮出水面，而最令杨素惊讶的事情是，毛飞道竟然说对了一点，贺林藤和李舒敏还真有那么点儿龙阳之爱，只不过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贺林藤雄性激素抑制剂服用久了，生理上的变化有目共睹，加上长达两年的时间以女子面目示人，心理也有点儿向变态发展的趋势，这个时候，三十多岁的成功人士李舒敏踩着祥云而来，他拿出了自己的拳拳之心：“我手上有一批货，你们东瀛人要不要？”
  虽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一次尝试，偏偏还就找对了人，这位贺子竟然是男扮女装的藤林上忍，真是让人啧啧称奇，于是李舒敏同志展现了自己的男性魅力。
  当然，这可能是他的无心之举，但终究成功俘获了“女方”的芳心，同时拿到了一些东瀛那边的“奇技淫巧”的图纸，舒敏斋珠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入侵了秦楼楚馆，把宝大福的市场份额挤得缩了水。
  杨素算是见识到了天下奇闻，他看着拼命忍着笑的于铖，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外面喧闹的环境，毛飞道的婚礼眼看着要开始了。
  他忍了良久，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吐槽的冲动：“老于，这么说丁公公、贺林藤以及李舒敏还是三角恋来着？”
  于铖跟随杨素也有一段时日了，对这位钦差大人随口蹦出的新词儿已经有了很强的领悟能力，但他实在不好做出评论，只能装出对“三角恋”一次没听懂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杨大人，李舒敏对贺林藤似乎没有那种感情。”
  杨素没好气地点了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瞧瞧李舒敏给外国友人送过去的劣质火药，哪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呐，不过这位老兄竟然在无意间帮助了咱们，若是火药足够好，咱们在海宁战场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老于，说到火药，我便想到了心腹大患，舒敏斋走私出去的那些火药可曾对着账本尽数找到了？有没有运往山东的？”
  杨素这个问题一天要问个三五遍，于铖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他沉默地摇摇头，看向杨素，却不知后者心中正想：“是了是了，白莲教中物品银钱的来往，确实没有记账的必要，而且河南的火药运往山东，也不一定要绕道杭州，白莲教总坛那么急着让李舒敏打开京城的局面，是不是意味着…”
  这些想法已经在杨素脑海中盘桓了几日，但他能力有限，只能在书信中表达自己担忧，反复提及白莲教、济南、恒王等等字眼，也不知道叶一清会不会上心。
  于铖眼看着杨素脸色不断变化，出言安慰道：“杨大人，杭州城中云谲波诡都能被您拨云见日，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太过强求比较好。”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大门口：“今日是毛飞道那小子大喜的日子，而且有可能是咱们大华第一次汉人男子将外族女子娶为发妻，说来还是杨大人出的力，您不如放下心中那些计较。”
  杨素无奈一笑，他也没料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忽听一阵敲门声传来：“杨大人，新人已经做好准备了，您作为他们的新婚大使…”
  所谓新婚大使，就是个类似证婚人之类的角色，不过两名新人只有天地没有高堂，杨素还得顺便客串一下主持人：“知道了！这就出去。”
  他推门而出，整理了下身上那套吉祥如意的衣袍，感觉浑身别扭，不过想着忍忍也就过去了，便跟着小厮亦步亦趋，缓缓而出。
  丁子良和辜敏道正坐在首席，他们给足了杨素面子，都随了一份厚礼，此时见了杨素狼狈的样子，都笑得合不拢嘴，这时也不知谁在角落中喊了一句“吉时已到”，各种民族乐器齐响。
  他清了清嗓子，眼看着毛飞道站在最前对着自己挤眉弄眼，便有点儿想上去捶一顿的冲动，角落的引导人打了一个明显的手势，杨素便如提线木偶一般唱道：“请新人！”
  音乐再变，喜娘背着蒙着盖头的女方走到毛飞道身边，杨素的目光追着她们一路过来，倏然被远处门口探出来的一人吸引，那眉眼是如此的熟悉，竟是多日未见的刘思唐。
  接下来的事情杨素便彻底没了心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引导新人完成“三跪，九叩首，六升拜”这一套大礼的，好不容易苦苦捱到“礼毕，退班，送入洞房”，眼看着好事儿的人冲进去闹洞房，这才把身上的红金相间的罩衫一脱，快步到门口。
  “老刘，你怎么…”说到这里，杨素忽然想到了刘守礼，声音低沉道，“守礼的事情，对不起了。”
  刘思唐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良久才整理好心情：“今天是这对新人大喜的日子，咱们不想那些事情。”
  说到这里，刘思唐附到杨素耳边：“杨大人，我只是提前赶来与您知会一声，圣旨还在后头。”
  “又是中旨？”杨素微微一愣，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大海，苦水眼看着就要涌出来了，“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光熹竟然真把我当成了摇钱树，想叫我再去弄钱…千万别，我想回家！”
  刘思唐当然不会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在交杯换盏的辜敏道和丁子良，悄声说道：“这次没有您的旨意，是专门针对辜大人和丁公公的。”
  “这么说，我处理完此间的事情，可以回京了？”杨素差点儿仰天长笑，但是眼看着刘思唐一脸严肃的表情，直觉上有点儿不对，“刘大人，您似乎话里有话。”
  刘思唐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率先赶来找您的原因，一会儿的圣旨有两道，其一是辜敏道玩忽职守，不宜担任杭州知府，即刻调往南都礼部精膳司主事；其二是对丁子良税监职权的扩大，整个浙江都归他提督了。”
  南都礼部没有太多职权，因为皇帝鲜少来此，礼仪祭祀活动并不多，而且精膳司主事是个四品官，辜老头果然晚节不保，没能躲过降职的命运。
  不过这老兄稀里糊涂，辖内竟然出了这种大案，说他玩忽职守还真是一点儿没错，但是丁子良呢？
  这位仁兄更加过分，跑去和一个人妖恋爱不说，多次对杨素出手阻挠，抽签都能抽个下下签“劝君耐守旧生涯，把定心肠勿起歹”，可就是这么个人物，竟然得到了褒奖？
  杨素眉头紧皱，想从这复杂的人事变动中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辜敏道与叶师有旧，丁子良是董遂良的亲信，一贬一赏…难道是内阁首辅和东厂厂督强强联合了？”
  刘思唐听了杨素的喃喃自语，暗道一声厉害，这才开口说道：“杨大人，董公公自从回京便对您百般攻讦，若不是舒敏斋走私案，他恐怕还在皇上身边聒噪个没完呐！”
  杨素对这点倒是不怕，作为万国博览会的总设计师，董遂良根本不可能动得了他，但是这位仁兄的突然离心实在是让他有些摸不清头脑：“没道理呀，若不是叶师鼎立支持，东厂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崛起，成为内廷中可以和司礼监抗衡的力量，这个董遂良是吃错了药吗？竟然这么快就过河拆桥！”
  刘思唐眼看着杨素紧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出言提点：“杨大人，您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宦官心中想的是什么。”
  听了这话，杨素如遭锤击，联想到丁子良对贺林藤的奇葩感情，一阵恶寒袭上心头：“钦差的队伍在河南落难，基本是我一意孤行的责任，难道说…董遂良把他所受的那些屈辱全都算到了我的头上不成？”
  当然有些更加险恶的话是杨素没有说出口的，他杨大钦差在河南境内是个什么表现？简直就是伟光正的化身！只身一人逃出山寨去搬救兵；下定决心彻查叶德潜的罪行…这些行为和董遂良的胆小怕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他一比，东厂厂督简直就是个小人。
  这些事情，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杨素若是在河南死了还好，他董遂良就成了先知先觉的聪明人，可这位仁兄偏偏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更是皇恩加身，得了“便宜行事”的四字中旨，这能让同行的董公公坐得住吗？
  是以，小杨大人就成了董公公的眼中钉肉中刺，李贤这个时候只要抛出橄榄枝，哪有不抓住的道理，于是两边一拍即合，出手对付叶一清，而辜敏道老先生，就成了他们首祭屠刀的对象。
  “京城局势竟然严峻到了这个地步？”杨素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辜敏道和丁子良，此时他们还能平起平坐和谐共处，但是谁又能想到过不了几个时辰，两人的身份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杨素摇了摇头：“我在杭州城内已经帮不到什么忙了，老刘，咱们走！”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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