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仍在继续，众人暗道这位钦差大臣还真是个煞星，走到哪里就招惹到哪里，今年杭州城请来“琴艺无双”的杨大家，本来可能创造出卖花数量上的历史新高，结果这位仁兄一搅局，竟然全都蔫儿了。
  兴许是杨素的那首《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太过严肃，后面出场的红倌人全都倒了霉，献花的人寥寥无几，这让丁子良和李舒敏又升起了希望，只要按照这个趋势走下去，就算是陆秀林上场，也不足以扭转今日花魁大赛的颓势，贺子还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待在后台的诸位青楼东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崩溃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是招谁惹谁了，凭空遭的是哪门子罪，本来派出的姑娘们就算得不了花魁，也可以分润不少利润，至少能把营销的成本收回来，这次却是赔了个血本无归。
  正在他们欲哭无泪的当口，忽听幕帘处传来一阵嘈杂，接着就是小厮刻意压低声音的吆喝：“杨大家带了一首《念奴娇》过来，还要为新凤院的陆秀林姑娘伴奏！”
  一时间，新凤院的东家李平整个人都焕发了光彩，他没想到咸鱼翻身成功，看了眼周围同行们嫉妒的目光，嘿嘿一笑，竟然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各位，做人果然要有梦想，就算是做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一条。”
  “咸鱼”一词古来有之，广东话中比喻“不想动的人”或者“死尸”，李平一时激动带出了家乡俚语，不是当地人根本听不明白，但是表情是人类的通用语言，瞧他那洋洋得意的样子，大家都想上去撕烂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这位老兄一瞧自己惹了众怒，赶紧打了个哈哈，跑到自家红姑娘身边去了，此时陆秀林已经换了一身艳丽的衣服，主色调是红色和金色，脸上的妆容也是浓妆艳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被泪水冲出了两条明显的沟壑。
  李平看了这个情况心急如焚：“我的个姑奶奶哎，正是咱们一战而功成名就的时候，你这是哭的哪门子丧？快点儿，快点儿擦擦眼泪…”
  一旁也在安慰的老鸨叹了口气，将一张宣纸递到了东家面前，上面正是杨素的词作：“东家，这首《念奴娇》确实极其打动人心，但是咱家姑娘已经画了这样的妆容，又是艳丽的打扮，实在演不了这样的闺怨题材啦。”
  “妈妈，杨大人送来的这首词，奴无论如何都要唱，就算是得了最后一名，也没有任何怨言。”听了老鸨的话，陆秀林立即急了眼，接着便醒悟自己没有说这话的底气，目光有些迟疑地看向自家老板，摆出一副怯怯的表情。
  谁知李平听了“杨大人”三个字，整张阴云密布的脸上竟然枯木逢春，他刚才在后台便偷偷瞧见过这位年轻钦差的厉害，对此人心服口服：“杨大人送来的词？那就必须得用起来，我仔细看看…”
  他虽然做的是秦楼楚馆的生意，但却不是粗鄙之人，一眼便看出这首《念奴娇》的厉害，摸着下巴说道：“这首词带着一股女子的缠绵阴柔，确实不适合盛装打扮演唱，秀林，如果戴上一个面巾无法展示容貌，但可以演唱这首词，你没有怨言吧？”
  杨蓉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她听了李平的话，不禁拍手称赞：“李东家真是有办法，这一招既神秘又新鲜，而且与词中的内容相得益彰，正是最最合适的。”
  李平被这样的美人儿称赞，就有些忘形，刚想得意地点头，却被老鸨的下一个问题堵了回来：“现在时间紧迫，秀林还要熟悉节奏和词，这身衣服也没有功夫换了，该如何是好。”
  “还是用李东家的这一招便可。”杨蓉接口说道，“取来几个朦胧的纱巾，轻轻一遮，里面虽然是艳丽的金红搭配，但是含蓄地看不真切，与主题相符。”
  陆秀林喜爱极了叶紫萱的词作，点头如捣蒜：“而且奴也不用熟悉内容，这首词只要看了一遍，便能牢牢记住了，杨大家，咱们先来配合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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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敏道的心思全都在即将压轴出场的陆秀林身上，看别的节目自然也就没什么兴致，他见杨素微阖着双眼，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全不在意，便无奈地叹了口气：“杨大人，您为官不过数月，竟然比老夫还沉得住气，真是服了您了。”
  杨素听他语气真诚，便有些想笑，对于杭州的事情，他是真的无所谓，毕竟上面有老师叶一清护驾，白莲教里面还有自家的小间谍唐赛儿，正是过得滋润的时候。
  这次花魁大赛万一要是真的办砸了，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就是可怜了辜老头绞尽脑汁创造城市名牌，被自己搅黄了。
  这么想着，他有些过意不去地拍了拍辜敏道的肩膀：“辜大人，我已经尽力了，至于成败与否，全看陆姑娘是不是真如您所说的那般声如黄莺了…哦，对了，还有‘琴艺无双’的杨大家…”
  周玉莹瞧他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便掩唇轻笑，伸手招来丫鬟，将一把银票递到她手里：“你去买五千朵鲜花送到二叔那边儿，一会新凤院陆姑娘表演结束的时候，让他们以咱们宝大福的名义送出去。”
  丫鬟连声答应，小心翼翼地接过银票，急急跑没了影，杨素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着周玉莹竖了个大拇指，看得美人少东有些莫名其妙，这才唤过于铖：“老于，咱们要是买点儿花，不算是假公济私吧？”
  于铖差点儿没笑喷，他赶紧摇了摇头：“杨大人说的哪里话，您私人的银子怎么花，咱们也管不着啊…那个，您放心，这件事情咱们内卫替您一力应承着，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件事上弹劾您，我们就…”
  说到这里，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道，然后嘿嘿一笑：“杨大人，您的能力有目共睹，就算是陛下也不会说半个不字儿，更何况这次事出有因，咱们不是为了摸清舒敏斋的底细吗？”
  杨素听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老于，你说咱们出多少合适…”
  杨素和于铖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辜敏道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他实在有些忍不了了，自觉地唤过府中下人递上了银票：“一会儿陆姑娘表演完，咱们送花五百朵。”
  于铖看着辜敏道的表现，暗道一声府台大人会来事儿：“杨大人，咱们超出辜大人太多不太好，献花千朵怎么样？”
  杨素点了点头，示意于铖就照着这个标准去做，这才看向辜老头：“辜大人，要是这次花魁大赛胜过往昔，我也是出了一份功劳的，你们杭州府可得…”
  辜敏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嘴角一抽：“那是那是，万国博览会浙江馆的建造费用，我们杭州府一力承担…杨大人，比起官员，您更像是个生意人，要知道，老夫在杭州也有十几年了，可从来没在花魁大赛上花过一分钱，这次竟然…”
  五百两私房钱呐，想想就肉痛，杨素看着他一副牙疼的精彩表情，脸上就带了笑意，刚想出言安慰几句，忽然画舫上的灯火一暗，只有舞台仍然明亮，原来是众人期盼的陆秀林终于要出场了。
  与别的红倌人不同，陆秀林出场并没有声势浩大的丝竹管弦作为铺垫，而是一声类似戏曲唱腔“咦”的一声长叹，真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配合上灯光的明暗变化，把神秘感做了个十足十。
  台下众人都是欢场中的老油条，这样的舞台编排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在花魁大赛这样重要的场合敢于做出这种大胆尝试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一时间大家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
  一阵鼓声轻响，舞台上又恢复了平静，一只女子缓步而出，那台风，那台步，加上婀娜的身段，无不在告诉观众们，眼前这位就是新凤院的头牌——陆秀林姑娘，只是…
  “奇怪，听说陆姑娘天仙化人，为何要把面目遮盖起来？”
  “明明是艳丽的衣服，为什么要裹着轻纱…好生奇怪，好生奇怪！”
  一时间，低沉的议论声四起，都不明白这位绝色美女为何要自废武功，但很快，他们便被接下来的发展震撼到了。
  台后又是一阵鼓声轻响，幕帘后面再一次走出了一只女子，正是大家才见过没多久的“琴艺无双”杨大家，她的行动更加出人意表，连行礼都没有，就这么抱着琴在琴架前坐定，最关键的是，她居然背朝着观众。
  周玉莹看到这里不自觉地赞叹一句：“这杨蓉果然有大家风范，此次登台，完全是把自己摆在了伴奏的位置上，力求做到不喧宾夺主，偏偏她人就在那杵着，这种拉人气的行为，真是让人无法诟病。”
  杨素也没想到她们竟然会展现出一场如此别开生面的表演，毕竟是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杨蓉这般甘做绿叶，确实有些出人所料，然而不管众人是怎么想的，表演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铮的一声响，杨蓉率先动了，她的琴音真的可以让人身临其境，缠绵而哀怨，似乎将在场的众人带入了女子深闺，看着陆秀林面对镜贴花黄，或许是那面巾的作用，她的面容朦朦胧胧，即便是做过这位红倌人入幕之宾的，一时间也忘了那生动的眉眼。
  才飘出几个音符，便有此中老手低声议论：“似乎是《念奴娇》，真是好久没听过的词牌了…”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舞台正中的陆秀林终于开腔：“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嘶…”立即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首怀人之作好像是紧紧抓住了众人的心，就连早就见过这首词的辜敏道都不自觉地想象，谁是哪个让陆秀林“万千心事难寄”的人，下意识地说道：“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经过陆姑娘一唱，才明白其中牵肠挂肚的滋味，以后的闺怨词怕是不太好写了。”
  不管众人的反应如何，陆秀林的表演还在继续：“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与她演唱所配合的，不过是杨蓉身前的一把瑶琴而已，这样的一琴一歌，是世间最最简单的配置，场中众人偏偏确认为这首《念奴娇》就该如此，杨素也没有想到两名女子竟然可以将它演绎到极致，有些诧异地注视着她们，心中疑惑两个妓家女子是怎么对这首闺怨词有如此之深的体会的。
  但此时两人一个带着面巾，一个背对着观众，根本看不清楚面部表情，陆秀林虽然已经收了声，但周围还是一派寂静，似乎是都被吸走了魂魄，不知该如何表达，终于…
  “宝大福周老板献上鲜花五千朵，赠与陆秀林小姐。”
  “杭州辜敏道献上鲜花五百朵，赠与陆秀林小姐。”
  “琼州杨素献上鲜花千朵，赠与陆秀林小姐。”
  虽然辜敏道和杨素两人都没有爆出自己的官职，但一个是杭州知府，另一个刚刚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又有谁人不知？
  这三声打赏便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让台下的观众们收了魂，一时间叫好声四起，学子们则文绉绉地吆喝着“彩”，画舫上再一次恢复了原本的热闹。
  有了他们三人带头冲锋，打赏的人数瞬间多了起来，尤其是本来就和陆秀林有些瓜葛的，更是牟足了力气想做歌词中陆秀林心怀之人。
  她本是杭州城中的四大名妓，能和她有些勾搭的哪个不是腰缠万贯，打赏个万八千的都不是事儿，加上男人好面子的心里作祟，一时间龙争虎斗好不精彩，片刻功夫不到，这位红倌人已经一骑绝尘遥遥领先了，贺子与她相比，鲜花数简直少得可怜。
  “今日她一人的收获，竟比往届每次的总数都多，厉害…”辜敏道感受着场中热烈的气氛，喃喃自语，“结果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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