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原为鲁迅《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中出现的《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杨素将其中一句“城头变幻大王旗”中的“大王”改成了“八幡”，至于八幡大菩萨旗所指的是什么，在南方沿海居住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杨素直言这首诗是台州治倭时所得，文中更是有“忍看朋辈成新鬼”这种字眼，对东瀛妓女造成的打击可想而知，贺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接着又换成懵懂无知的表情。
  但那一瞬间的变化还是被杨素捕捉到了，他心中疑惑，难道这东瀛女子懂得汉语不成？甚至到了可以理解诗歌的地步？
  然而场内诸人自然没有能解答他心中所想，他们听了杨素这首诗，都有些不知所措，刚才还想着打赏的人立即停了手，毕竟钦差大人把民族大义搬了出来，南方地区又多受倭寇侵扰，虽然黄源昌主动出击保了两年太平，但是血海深仇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抹消的，这个时候打赏鲜花，无异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舒敏暗骂一声卑鄙，刚要开口说话，却没想到被杨素堵了回来：“我大华一朝海盗为患，但也没有迁怒东瀛普通百姓的道理，且贺子小姐也是倭寇的受害者，现在来了杭州城讨生活亦是出于无奈，本官刚才只是有感而发，过于偏颇，希望不要影响到各位的兴致。”
  然而，这个世界上，当你说出对不起的时候，伤害就已经造成了。杨素就算再怎么郑重地道歉，说明自己只是无心之失，也不可能挽回贺子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
  而且就算是真的将家国之事分得很清楚的人，此时也没有再站出来为贺子说话的道理，毕竟人活一世，还是得要脸皮的，不能不在意“风评”二字，除非能像杨大人这样皇恩正隆。
  丁子良脸上变了数变，但又不好站出来为贺子出头，反而要摆出一副悔恨的样子，他又是摇头，又是顿足：“杂家刚才竟然见猎心喜，打赏了千朵鲜花，实在是...实在是好生后悔。”
  杨素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若无其事地说：“公公不必在意，明年东瀛入贡，以臣子之礼晋见，到时候君臣已定，很多事情就转化成了咱们的内部矛盾，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在说到“臣子之礼”、“君臣已定”、“内部矛盾”这三个词的时候，杨素特别注意了下贺子的面部表情，发现她还是那副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加重了，但旋即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太过敏感。
  正在他思索的当口，画舫上陷入了难得的寂静，原本此起彼伏打赏的声音全都变成了窃窃私语，让台上孤零零的贺子显得有点儿可怜，花魁大赛的主持人没想到杨大人一首诗竟然有这样的功效，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后台，似乎是得了什么指令，这才松了口气，高声唱道：“有请玉雪堂的段莹莹小姐上台表演。”
  这句话如同一碗回魂汤，让在场本来还呆愣愣的人们惊醒，目光再一次移到舞台中央，贺子便用东瀛的特殊方式行礼，步伐不见慌乱，缓缓走进了后台，过不多久，丝竹之声再起，这次却是南国典型的靡靡之音，一个画着淡妆的美人走上了舞台。
  看着比赛终于成功举行了下去，辜敏道长出了口气，将目光移到杨素身上，苦笑一声：“杨大人，老夫真的是服了您，以前都说咱们文人笔墨杀人，老夫一直觉得是那些弹劾的奏折，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杨素摆了摆手，看着舞台上的姑娘翩翩起舞：“辜大人，还不是因为您觉得由东瀛女子折桂不是好事儿吗？刚才我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咱们杭州城的头牌是西湖和一个东瀛女子？呵，好听不好说呀，这种丢脸的事儿，当然得想方设法避免咯…”
  “您可别…杨大人，您就放过老夫吧。”辜敏道坐立不安地扫了眼从包厢出来，脸色铁青倚着栏杆的丁子良，“您啊，就别再下套了，当日于先生过堂的时候就差点儿要了老夫的命，今日的事情，可别再…”
  “噗嗤！”
  瞧着辜老大人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周玉莹和杨蓉两个妹子竟然异口同声地笑了出来，她们对视了一眼，各自将目光扭开，良久，才由周玉莹率先开口：“杨大哥，你那首诗确实厉害，但是你没注意到吗，众人的兴致都受到了影响，买花送花的人少了好多。”
  “而且，咱们用这种方式打压花好月圆，也有仗势欺人之嫌。”杨蓉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舞台，“杨大人，贺子的失败毕竟不是她的表演不够优秀，而是利用了众人害怕悠悠之口的心理，虽然师出有名，但是胜之不武啊。”
  杨素哪管花魁比赛用的是什么方式取胜，但眼看着同桌的三人都在大点其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乎没把他当成钦差大人，反而是当成了一个说啥有啥的小叮当。
  他眼光扫过众人，刚要表示无可奈何，忽然眼珠滴溜溜一转：“杨大家，咱就别骑着驴找驴了，您只要肯上去为人伴奏一曲，还怕不能名正言顺地取胜吗？”
  杨蓉微微一怔，没想到弯弯绕绕，事情居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她是一个极聪颖的女子，知道自己只要上去肯为一名红姑娘站台拉人气，加上杨素那首诗的威势，必然可以轻松取胜，但就这么被杨素算计，实在有些心理不平衡。
  她面上阴晴不定，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周玉莹却已经轻轻拍掌进行应和了：“杨大哥除了诗词俱佳以外，也极通商业中的手段机巧，杨大家，杭州城的门面可就要靠你出手支撑了。”
  杨蓉被这两位一唱一和搞得好不气恼，但事情的严重程度被抬得如此之高，甚至连辜敏道都想站出来郑重其事地邀请她出手相助，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她只能狠狠瞪了一眼杨素，开口说道：“杨大人还真是诗词…哎…诗词俱佳…”
  这么说着，这位妹子看向杨素的目光就带了点儿奇怪的一位，盯得这位仁兄浑身寒毛直竖，他别扭地轻咳一声：“那个…杨大家，不知有何指教？”
  杨蓉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容，终于暴露了死道友也死贫道的心思：“杨大人，既然这件事情如此严重，奴家希望您也能不吝才华，写就一篇传世的词作，有了您的帮助，奴家才会更有信心嘛~”
  说到这里，这位“琴艺无双”竟然撒起了娇，说话的尾音都带着一点儿抖，听得杨素心肝儿一颤，差点儿一头撞到桌子上，就差说“杨大家，您好好说话咱们还能做朋友”这种出戏的台词了。
  他轻咳一声，嘴里反复念叨着“撒娇”，不知怎么，觉得此情此景最适合的词牌名就是《念奴娇》，但他毕竟不是文科生出身，所知不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首大气磅礴的《念奴娇·昆仑》，此刻当然是万万不能用的，而且盗取那位的智慧，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辜敏道一看杨素似乎陷入了创作的想法中，便赶紧命人准备文房四宝，然后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示道：“杨大人，江南音乐多是这种炽热的情爱，您在北方为官，见过市面，不妨换一个方式？”
  “换一个方式？”杨素微微一愣，“您的意思是…闺怨？”
  辜敏道轻轻一捻胡须，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杨大人，不只是闺怨呐，还有很多题材，英气勃勃的女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杨素没想到这位老大人居然喜欢这种调调，越发觉得他有点儿老不正经的味道，良久才反应过来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心思开始在“闺怨”二字上打转，终于想到了那位举世闻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词人李清照。
  此时早有小厮送来了笔墨纸砚，陈逢辰见了这个场景，立即想要献殷勤为老师磨墨，却没想到被杨蓉赶到了一边，这才领悟过来，自己这么个大老爷们哪有人家红袖添香来的有情趣，便老老实实躲到一边不说话了，甚至连伸头过来一览杨素大作的心思都被掐灭。
  “杨大家，这《念奴娇》您总是擅长的吧？”杨大人没空注意这些小细节，抬眼看着一脸认真的杨蓉，这才发现这位妹子正用一种看白痴似的目光盯着自己，这才一拍额头，咕哝一句，“得，我又问了个蠢问题。”
  这么说着，杨素长出一口气，将心态放缓，终于提笔。他苦练馆阁体，走的是方正大气的路子，在河南境内打过叶德潜，在台州又治过倭，此时对书法之道有了更深的领会，笔锋越发犀利，几行小字写下来更是潇洒磅礴，引得围观的几人啧啧称奇。
  辜敏道看他笔锋圆转，片刻间便将一首词写了出来，反复咀嚼却没觉得多么新奇，反倒是杨蓉和周玉莹两个女子感触颇深，双眼便如拧开了的水龙头，眼泪哗哗往下淌。
  杨蓉一边啜泣，一边举起手中宣旨：“杨大人，您怎么能如此了解女人家的心思，这首词真的是你所作的吗？”
  周玉莹情绪也异常激动，反复欣赏着词中的内容，嘴里不断念叨着：“‘寒食近’…寒食节将近的意思，这应该是清明前所作的诗词，杨大哥您得了这样的佳作，没道理只在踏春诗会上拿出那首《清明》才对。”
  说到这里，她想到了杨素和叶紫萱在京城中广为流传的逸闻：踏春诗会中，叶紫萱为了维护杨素的声誉失了分寸，竟然想把自己的诗作放到杨素的头上，最后逼得杨素出手七步成诗，成就一段佳话。
  “难道，这是紫萱在踏春诗会之前所得？”
  杨素没想到未婚妻当时一个无心之举竟然为现在留下了这样的伏笔，他微微一愣，想到紫萱聪颖，应该可以明白自己拿她做挡箭牌是有苦衷的，便赶紧在词作上署上叶家女诸葛的大名，然后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叫我写这种情情爱爱的词，我也下不了笔呀。”
  辜敏道这种老男人不明白李清照闺怨词的厉害，但看两个女孩儿哭得泪人一样，也知道了这词不一般，他轻咳一声，叹了口气：“没想到叶次辅所评价的‘力乘阳刚，才济阴柔’竟然如此准确，叶家小姐果然不同凡响。”
  他不知道杨素和叶紫萱的关系已经得了叶一清的默许，这位钦差大人算是叶府名正言顺的女婿，夸耀之词句句发自肺腑，偏偏正是这种无意识对未婚妻子的奉承最是让杨素开心，他哈哈一笑，竟然没个正形地拍了拍老大人的肩膀。
  “辜大人，现在已经有了上好的词作，就差选个人表演了。”杨蓉瞧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岔开话题，“只是奴家在这杭州府也是初来乍到，没有相熟之人，应该交给谁来…”
  她的话也提醒了周玉莹，美人少东点了点头：“而且必须要找一个歌喉极其缠绵的女子才好，此时已经没有时间再编舞了，只剩下以歌喉取胜这条路可走。”
  “人人都说吴侬软语，周小姐刚才听了杨大家的歌喉还不明白吗？我杭州府的妓家女子，又有哪个嗓音不好的。”这么说着，辜敏道哈哈一笑，“依老夫看，就找新凤院的陆秀林姑娘好了，她现在最具人气，本就是花魁最有力的竞争者，得了叶小姐的诗作和杨大家的伴奏配合，正是如虎添翼呐。”
  杨蓉点了点头，对众人施了一礼：“二位大人，周小姐，事不宜迟，奴家不在这里与各位多做寒暄，这就往后台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捧着杨素抄下的词作奔向了后台，周玉莹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咬着嘴唇说道：“杨大哥，这首《念奴娇》真的是紫萱所作吗？”
  杨素微微一愣，仔细看了眼这位美女少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才开口说道：“当然，我哪里擅长这种闺怨词嘛。”
  周玉莹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喃喃自语：“这人又在骗我了，刚才就觉得不对…紫萱是女中诸葛，而且那时又没有心上人，哪里写的出这种作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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