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家首次登台献唱留在了杭州花魁大赛当日，这可让辜敏道笑得有些合不拢嘴，杨素瞧他嘴角都快扯到耳根后面了，就有种上去给他把嘴撕烂的冲动：“辜大人，您还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刚才…”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辜老大人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说法，“杨大人，您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老夫出了手，哪能成就这样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呀？”
  杨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挥手叫来一个跑堂的小厮问道：“今日花魁大比，除了杭州城著名的四大名妓以外，还有哪些值得留意的人物？”
  那小厮已经知道了杨素这一桌的来头，他看了眼坐在一旁恍若未闻的周玉莹，这才压低声音说：“大人，您是想找个姑娘作陪，还是想试试手气？…找姑娘的话，白芙蓉、莳莞儿都是杭州有名的红姑娘…”
  “试试手气？咳咳…你下去吧！”辜敏道眼看着这龟奴竟然把杨素当成平常客人一般招待，赶紧把他轰走免得添乱，这才转头看着身边的欢场新丁，“杨大人，那四大名妓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在花魁大赛上的成绩出众，您这么问…”
  杨素听到这里便明白了，自己这是在龟奴面前露了白，这才让人家把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误会成了找姑娘，他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微笑着说：“辜大人，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您可不能取笑我。”
  辜敏道连忙摆了摆手，这才说道：“三年前，香扇儿凭借一曲绝色消魂的扇子舞夺得了花魁，今年自然不会再参加，泉香班顶替她的应该是唐谨，但又没什么特色，只怕是没戏喽。”
  说到这里，老头子面上竟然露出担忧的神色：“今年最有希望的要数花好月圆的东瀛女子贺子，实在是因为太有特色，恐怕能与其抗衡的，只有四大名妓中新凤院的陆秀林姑娘了。”
  杨素在接风宴上见过这两个女子，是以有些印象，但当时陆秀林曲意逢迎，频频给伺候着的官老爷敬酒，怎么也看不出高冷的花魁范，而且他也想不到东瀛女子竟然能够参加杭州的花魁大赛，只好先压住心中疑惑，不动声色地问道：“刚才那龟奴所说的白芙蓉、莳莞儿又是怎么回事儿？”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辜敏道甩脱心中担忧，看着场内的莺歌燕语，“勾栏院里每个龟奴都有自己相好的姑娘，有客人总是先往她们房里领，您不用对他说的话那么上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杨素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似乎饱含着深意，这才意识到说的有点儿多了，竟然暴露了自己纵横欢场多年的老手形象，赶紧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杨大人，您可知这花魁是怎么评出来的？”
  杨素微微一愣，摇头说道：“您既然说贺子最有可能，那想来不是选出几个评委进行打分，毕竟让夷人女子夺魁好听不好说。”
  “确实如此。”辜敏道点了点头，“花魁大赛虽是这些风尘女子表现颜值和才艺的比赛，但这两样东西都太过虚无缥缈，在没有评委的情况下很难决出胜负，所以就以客人送花的方式进行比较，哪个妓家女子得的花最多，就算折桂。”
  其实这种方式古来有之，想出这个点子的人堪称商界奇才，一枝花若卖一两银子，这花魁大赛也成了一种赚大钱的途径，毕竟杭州富庶，不缺愿意出钱的冤大头。
  加上男人们最好面子，自己相好的姑娘被人家踩下去，谁能受得了，这也是为什么花魁大赛中，高冷女神类型不吃香的原因，清倌人虽然有口碑，可终究解决不了男人裤腰以下的问题。
  见杨素若有所思的样子，辜敏道呵呵一笑：“杨大人，听说您答应了丁公公为贺子拉人气？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但像我们这种不好出钱的，作首诗词也是不错的选择。”
  杨素当时刚刚被人从水里打捞上来，为了避免强吻周玉莹的事情被人说道而导致尴尬，这才吟了一首《望海潮》，没想到被丁子良顺杆子往上爬，邀了一首诗，今日方才得知贺子也会出场，自己当日的承诺竟然帮助了那个东瀛女子。
  他皱着眉头沉思良久，看向辜敏道：“辜大人，听您的意思是不希望外族女子夺魁？”
  “可不…可不能这么说。”辜老头一声“可不是”差点儿说出口，还好反应过来及时刹住了车，毕竟两虎相争，自己这个小羔羊还是小心应付别被当了枪使，“杨大人，您何出此言呐，在老夫看来，只要能为杭州繁荣发展做贡献的，管她是不是外族呢。”
  杨素瞧这老人家守得八风不动，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辜大人不必担忧，咱们暂且往下看看，说不定贺子的实力很强，根本用不着我写诗拉人气呢？”
  两人又分析了一阵各个参赛女子的优劣势，刚刚进行完暖场表演的杨蓉竟然来到了周玉莹身边，微笑着问：“周小姐，奴家看这一桌还有一个位置，可否…”
  至于“可否”后面是什么，不用明说也知道。
  她虽然问得是美人少东，但是目光却直视着杨素，配合上周玉莹刀子般的目光，直把这位钦差大臣看得寒毛直竖，拒绝的话就到了嘴边，可他身边那位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辜敏道先开口了：“早说杨大人与众不同，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呐！杨大家肯赏脸，只管坐下就是。”
  杨蓉脸上的笑意更胜，眼看着周玉莹别别扭扭地腾出地方，这才落座：“杨大人，奴家特意来寻你，就是想要为刚才的事情给您赔个不是，奴家也没有想到会引发那样的骚乱。”
  杨素虽然觉得这位小姐没啥脑子，在秦楼楚馆里这么多年算是白混了，但嘴里不好说这么落人家面子的话，加上结果也是自己力压群雄正了文名，便开口安慰道：“杨大家不必介怀，不过是一点误会而已。”
  她话音刚落，忽听舞台上传来铮的一声琴音，便戛然而止，画舫厅内立即静了下来，让人不禁按赞一声此时无声胜有声，人人都知道花魁大赛要正式开始了，连杨素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京官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着接下来的展开。
  忽然舞台上又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鼓点，真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所有人的心跳都似乎静止了，感慨今日看来是要有一场激烈的战斗。
  不知是什么乐器一阵轻响，从舞台后缓缓走出一只女子，她盛装打扮，头上高高地插着雪白的荻花枯枝，脸上抹着厚厚的“面粉”，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貌，穿的是传统东瀛服饰——和服，但使用的却是正蓝染工艺，与旁的妓家女子艳丽的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叫人眼前一亮。
  辜敏道看到这里一声惊呼：“居然是让贺子拿了个开头彩，这花好月圆的老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疏通关系！”
  杨素也是极有商业头脑的，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第一个表演的好处，就是可以拉长观众们送花的时间，这样在别人表演的时候，她也是可以收到礼物的，花魁大赛的门道还真是很多，最重量级的女子反而不一定要压轴出场。
  这么想着，他便更加仔细地看着舞台上的变化，果然，后台传来一声“hajimai（始め，开始的意思）”，音乐便响了起来，正是东瀛那种独具特色的音乐。
  杨素不是很懂这些东西，但那首耳熟能详的东瀛经典民歌《樱花》还是听过很多遍的，与国内的民族音乐不同，他们的曲子多用七个基本音级中的发，就会产生一种压抑缠绵的感觉。
  所谓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杨蓉微微皱着眉头仔细辨识，忽然压低声音说：“东瀛音乐果然奇怪，竟然将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都进行了降调，而且，那个应该是…陶笛吧…”
  说到这里，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因为陶笛在华夏使用并不广泛，也没有进行过深度的开发和改造，所以她也只是略有耳闻，东瀛的乐器又是改良过的，这才不敢下定论。
  杨素没想到身边坐着个乐曲大家还有现场讲解这样的好处，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后台，这才专心关注起表演来。
  此时，贺子已经动了。她的动作先是节奏稍慢，随着音乐起伏较大，脚下舒缓地交叉，如同走在樱花树下赏花的妇人，台下立即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周玉莹眉头微微皱着：“杨大哥，东瀛女子的身段体态竟然如此相似？为什么感觉和那日在西湖堤坝上看到的几个女子没有什么差别呢？”
  杨素摇了摇头，贺子的舞蹈美则美矣，但他总感觉少了一点儿灵气，用比较玄乎的说法来打比方的话，就是不够“仙”，他扫了眼身边正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辜敏道，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若是没有奇迹发生，这个贺子必然是要一举夺魁了。”
  正思索间，台上的情况又有了变化。
  后台的音乐忽然变得急促起来，音调也越发欢脱，连带着杨蓉都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是从没见过这种新鲜的变化，贺子的动作也跟着音乐发生了改变，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小道具，竟是一把缀满珠宝的瑰丽扇子。
  这把扇子一出，场中众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议论声四起：
  “这不是舒敏斋的镇店之宝吗？！是叫翡翠琉璃扇吧…”
  “这花好月圆好大的手笔，这扇子好像标价四万五千两…”
  “要我看这绝对不是买的，应该是两家的老板有旧吧，而且最近不是有个说法，钦差大人下令让舒敏斋以后专门给勾栏院里的姑娘供货吗？”
  这些议论声并不能影响贺子的表演，她收缩了动作的幅度，加快频率，整个人变得欢快起来，这也使得她那张看起来涂满“面粉”的脸似乎带了一丝丝人气儿，台下的叫好声更加此起彼伏了。
  牵扯到舒敏斋，事情就起了变化，贺子和丁子良，舒敏斋和花好月圆，李舒敏和丁子良，火药走私和倭寇…无数错杂的想法在杨素脑海中盘旋而起，虽然明知道八成还是没用，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辜大人，您可知道这花好月圆的东家是谁？”
  辜敏道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表演，万万没想到杨素会突然有此一问，他先是怔了一会儿，这才摇头说：“惭愧惭愧，老夫还真没把这个花好月圆当回事儿，没有调查过，不过这些事情都是记录在案的，杨大人，要不要派人去查一下？”
  杨素叹了口气，心道现在派人去查，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贺子夺魁，花好月圆成为杭州城最具名望的青楼，这背后的秘密就不好再探查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贺子手中的翡翠琉璃扇上，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别处，竟然连表演结束都没有察觉，直到一名小厮忽然喊了声：“舒敏斋李老板献上鲜花万朵，赠与贺子小姐。”
  一时间全场大哗，如此巨额的打赏在以往的花魁大赛并非没有见过，但那都是最后时刻，土豪们为了自己所支持的女子才会一掷万金，这么早就冲出来给别人做标靶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要说舒敏斋和花好月圆之间没有什么瓜田李下的勾搭，说出来有谁会信？
  有了李舒敏的带头，打赏的人数立即变多，就连丁子良也毫不避嫌地送了千朵鲜花，还大有深意地看了眼杨素：“杨大人，别忘了给杂家的承诺哦。”
  于是杨素再一次被送到了风口浪尖，但他早就想好了对策，微笑着站直身子，双手伸出虚虚下按，示意大家安静，众人已经见识过他的诗才，都很听话地选择安静下来，等着他的下文。
  他微微一笑，目光在丁子良和李舒敏之间游弋片刻，高声说道：“近日本官随军一同前往台州治倭，那时便得了一首诗作，今日见了这个场景，便有种不吟不快的冲动。”
  听了他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丁子良更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此时断然没有阻止杨素的可能，只能说：“杨大人诗词俱佳，杂家也是见过的，能得您的大作，是在场之人的福分。”
  杨素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终于缓缓开口：“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八幡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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