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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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茶梗 更新:2021-03-26 16:27 字数:4521
在搬进大观园住了之后,每天和姊妹们在一起,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及描鸾刺风、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顽得十分快乐。
黛玉发现宝玉在读《会真记》,便拿过去,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将十六出全部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被袭人唤走了,剩下黛玉一个人,感到闷闷的。梨香院的墙角上,听到里面笛韵悠扬,唱的是《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认为倒也感慨缠绵。又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不觉点头自叹。又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不禁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已经如醉如痴,站立不住。这时又想起水流花谢两无情,以及南唐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还有《西厢记》里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等等。这一切都凑在了一起,仔细忖度,黛玉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从今而后,黛玉将更加感到自己身世的悲苦,也更加感到情感心理的孤独,因而就越发想得到宝玉的爱情。
春困时节,贾宝玉百无聊赖,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推他起来走走,仍然腻腻烦烦,无精打采,如同醉汉似的无意中走到了潇湘馆。此时,林黛玉呢,更是情不能禁,躺在床上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厢记》崔莺莺思念张生的唱词,成了她寄托情思的咏叹调,而且一边说一边伸懒腰。不仅心理,连身体的动作都表现出缠绵情意的伸张。此情此景,宝玉全部看在眼里,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当宝玉掀帘子进来,黛玉尽管因忘情而脸红,却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等着宝玉去触碰她的身体。宝玉才要搬他的身子时,两个奶娘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林黛玉此时却翻身坐了起来,笑说谁睡觉呢,显然是怕宝玉误听而离开自己。接着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此时的黛玉,星眼微饧,香腮带赤。宝玉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追问她刚才念了一句什么词,并轻佻的用手指打响,说给黛玉个榧子吃。恰好紫鹃此时进来,宝玉脱口而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也借用《西厢记》的唱词来回应黛玉。不料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宝玉拿她取笑,而且还哭了,声言要告诉舅舅。黛玉虽然多情多到情意缠绵,却又是极自尊自重的。
黛玉守住了自己,逼使宝玉和她一起把情的庄重和情的轻慢区分开来。薛蟠拉宝玉去吃了一天的酒,晚上回来已经醺醺而醉。宝钗过来看宝玉,随后黛玉也来叩门。不料晴雯和碧痕吵了嘴,正没好气,对宝钗晚上来访已有抱怨,又听有人敲门,索性赌气不开。这也罢了,晴雯还大声宣示: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可知黛玉受到的打击有多大。于是她独立墙角花荫之下,竞悲悲戚戚的哭了起来。回到潇湘馆,硬是倚着床栏杆,双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木雕泥塑般直坐到半夜。她想到了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身世,想到了自己客居贾府的身份。黛玉的孤苦无依,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为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处境和追求而愁绪满怀。她觉得宝玉也未必是自己的真知己了。她追寻的是更高的带有终极意味的爱情,而不是世俗的皮肤淫滥之蠢物。她由花的开落想到了女儿的死亡。但她下定决心,即使死了也要保持自己的纯洁。林黛玉的爱情世界自此升华为凄美绚丽的诗篇,而与世俗世界的男女情事彻底划清了界限。
元春从宫中赐端午的节礼,竟是宝玉和宝钗的礼物品种和数量完全一样,包括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黛玉的仅与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一样,只有扇子和数珠。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简直是天降波澜。宝玉立刻置疑,袭人说不会错,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而且她是从老太太那里取来的,怎么会错!满心疑惑的宝玉,知道黛玉会接受不了这个意想不到的事实,便让丫鬟把自己这份拿去让黛玉挑选。黛玉当然不会要宝玉的那份。宝玉正要往贾母那里去请安,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问她为什么不挑礼品,黛玉说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宝玉天生带来一块通灵宝玉,而薛宝钗脖子上也有一个来路不明的金锁,甚至史湘云还有金麒麟呢,独黛玉空空如也。更严重的是薛姨妈还直接向王夫人提过,宝钗的金锁是一个和尚给的,日后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薛姨妈把问题已经说白了。元春通过赐端午礼品,公然把宝玉和宝钗连在了一起,黛玉反而被疏远了。宝玉向黛玉发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又说心里的事也难对她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宝玉说的郑重而真切,完全出自内心,但林黛玉还是不敢相信。林黛玉用痛苦、用血泪、用诗篇超越了世俗的男女之情,宝玉经过黛玉的磨砺,对黛玉他也能完全做到情而不淫,即不论何种情况绝不再造次。但宝玉并不会也不应该彻底根除淫念,之前还与薛蟠、冯紫英、蒋玉菡等有过一次放浪的诗酒之会,席间与蒋玉菡还悄悄地交换了汗巾子。对宝玉的这类行为黛玉其实也是理解的,她不放心的主要是带着金锁的薛宝钗。贾母率全家人等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又要给宝玉提亲,并拿着宝玉的玉到处显摆。而宝玉在张道士的贺盘中挑选礼品,最后选中的竟是一件金麒麟。
老祖母对宝贝孙子固然溺爱有加,对黛玉这个外孙女,也是多有体谅的。虽然元春赐礼品独宝玉和宝钗一样多这件事,她不会不明深意,但她却不愿意过早地给宝玉论亲事。她也不想让宝黛钗以及贾府上下一下子看出她的倾向来。所以当张道士提亲说及女孩的根基家当时,贾母说: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还说: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这些话对黛玉应该是有利的。最后一句话: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把模样和性格并提,似乎对黛玉不完全有利。但贾母的倾向,不能说已经很明确,她也从未把金玉之说真的当作一回事情。然而,金玉之说如同无形的绳索一般,束缚得他们尤其是黛玉喘不过气来,特别是第二十八回元春赐礼品之后,可以说他们只有挣扎,而无法根本摆脱。事实上已经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只要触及这个问题,他们就会发生激烈的争吵。这次空前的大吵闹?有通常的原因,也有特定的原因。特定的原因是元妃送端午礼品独厚宝钗,这无异于把黛玉从宝玉身边分离出去,而中间又加上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贾母也是第一次当众议论宝玉的婚事,试想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宝黛而言是何等重大的事体。他们为此而慌乱、猜忌、埋怨,直至吵闹,毋宁说是事理的必然。
宝黛大吵之后,虽都有悔意,却一时缓不过劲儿来,到第三天还是情绪淡淡的。他们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可谓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于是这边袭人劝宝玉,要他去赔个不是,好让生活恢复正常;那边紫鹃责怪黛玉,说前天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结果还是宝玉到潇湘馆赔不是来了。紫鹃开心地笑说: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宝玉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事情。但黛玉见宝玉进来,反而伤心起来,止不住滚下泪珠。
贾宝玉的策略,是让黛玉分清生和熟、内和外,明白他们自己和旁人的不同。再加上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这几万声是书中的原文,可见宝玉在所爱的人面前,有何等殷勤、作低、柔情、蜜意的本领。果然黛玉被打动且悟出了滋味,也意识到她和宝玉的关系确比别人亲近。宝黛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吵之后,最后竟是这么不经意地和好的。
尽管如此,林黛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主要由于史湘云脖子上带着一个金麒麟。宝钗带一把金锁,已经让黛玉不胜其烦了,现在隔些时就来贾家住一段时间的湘云,也很显眼地带着一个金饰物,她多少增添一些疑虑。清虚观打醮,宝玉从张道士的贺物中独选了一件金麒麟,黛玉就大不以为然。近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骊,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湘云跟宝玉格外亲近不说,对钗黛也有所轩轾。她对袭人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袭人自从宝黛大吵之后,对钗黛的看法也趋于明朗。所以她颇认同湘云的评论,并补充例证,称赞宝姑娘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对黛玉则多有微词,跟湘云说黛玉不肯做针线: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贾宝玉把规劝他走仕途经济道路的言语,叫做混帐话,可谓石破天惊之语。而且他在这个问题上十分决绝,宝钗说教,他拿腿就走;湘云说教,他公开下逐客令。钗、黛、云三人在这个问题上,宝玉心中把她们划开了界限。本来在心性上宝玉对湘云有格外的好感,但一说出混帐话,他的亲近感难免有所减低。
林黛玉为探听宝玉和湘云的虚实来到怡红院的。不想刚走来,就在外面听到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又听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林黛玉抽身回去的时候,宝玉正好出来,他看见前面慢慢走着的是林黛玉,而且象是正在哭着。宝玉禁不住抬手替黛玉拭泪,黛玉后退了一下,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知道黛玉没有生他的气,便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不料又说了要命的话: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下又说急了宝玉,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宝玉这样问她,方才想起了上次的事,后悔自己说造次了,于是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
黛玉竟然道歉了,而且是向宝玉道歉,真是难得!虽然黛玉是笑着说的,但却带着悲哀和辛酸。黛玉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走近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还说黛玉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走了,宝玉还站在那里发呆,袭人来送扇子,他并未看出是谁,拉住就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他自己其实也不知在说什么,甚至说没说自己也不知道。待醒过来,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袭人,才夺过扇子满面紫涨的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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