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第五长琴意气风发，纵横江湖，一向独来独往，逍遥自在，可偏偏那一日，他在回渭城的路上路过渭水，在那捡到了一个婴儿。那婴儿面如粉团，唇红齿白，可爱伶俐，看到第五长琴的时候，不哭不闹，呵呵直笑。第五长琴从未如此抱过孩子，一时间心都化了。婴儿裹着的襁褓是用锦缎制成，上面绣着一个“清”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标记。第五长琴抱着婴儿在周遭询问，却无人认领。第五长琴不忍心把婴儿留在那里，于是带回了自己家。好在他就住在渭城，方便打听，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连几日都毫无线索。有人提醒他，看锦缎可以判断出，这婴儿是出生在富贵之家，所以不会是无意间被落在河边的，多半是遭到的遗弃，若是如此，则定然不会有人来认，所以找也徒劳。第五长琴闻言之后大为光火。他无法理解什么样的父母会这样狠心丢弃自己的孩子。在他看来什么样的理由都不是生而不养的理由，于是他便将婴儿收养了起来。并给婴儿取名“卫清”，他害怕卫清会因无父无母而遭人歧视或心生自卑，所以又编造了一个姓卫的朋友。他告诉卫清，他的父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师，因心怀家国所以从军去了，不幸战死疆场，而他的母亲一日在洗衣时失足落水淹死了，尸体不知被冲到何处。卫清五岁时，向第五长琴问明了父母的名姓，自己刻了两块木牌，每日叩拜。第五长琴见状之后，心中刺痛，对邻居和亲友千般恳求，希望他们帮忙圆住这个谎。
  第五长琴那次回家本来只是想小住几日，但是没想到遇到了卫清，竟因此安顿了下来。他家中原本有些产业，可他不善经营，而且购置古琴名谱花销又大，所以家底早就被他败的七七八八了。他是个对衣食没有什么要求的人，有瓦避雨，有衣遮体也就够了，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要照顾小卫清。他哪做过照顾孩子的事，所有事情，要么现学，要么就得雇人做，婴儿的吃穿用度他丝毫不敢马虎，这些都需要银子。他思前想后之后，将家中老宅整理了一下，开了家武馆，广收门徒。他有规矩，但凡拜师者都要备厚礼，而且需称襁褓中的卫清为师兄。那时的第五长琴名声颇响，所以虽然规矩古怪，但前来拜师者依旧络绎不绝。林翼飞曾因此事而笑第五长琴市侩。第五长琴对此毫不在意。自那时起，他也不再主动去约人较量。
  卫清出师后不久便表露出想要从军的意图，第五长琴对此不以为意，不愿他去。卫清当时心意已决，悄悄留书出走。那时边关告急，正是战局紧张之际。第五长琴多方打听才得知卫清跑到了伍济北的营中，还做了游击将军。那段时间第五长琴整日提心吊胆，几次想要亲赴辽东，但都忍了下来，只是托人多多打探卫清的消息，卫清也时常着人送信回来，信中除了向师父问安之外，多是说些所见趣事，自己立了哪些功劳，某月某日猎得一头猛虎或是擒下多少敌兵云云，从不言及生活之艰辛。卫清离开行伍回到百胜门已是六年后的事，之后时常在江湖上行走。又过了两年他将柳飞燕带回百胜门，谈及婚嫁之事，第五长琴欣喜若狂，备好礼物带着两个弟子就跑到了山东提亲。卫清与柳飞燕成亲之时，第五长琴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请来了，并亲自抚琴。之后几年，卫清与柳飞燕联袂游侠江湖，而且因不时要到百柳庄居住，所以回百胜门的机会就更少。第五长琴对此是既感落寞，又感欣慰。
  日前，百柳庄出事的消息传到渭城之后，第五长琴焦虑不已。他一收到卫清求救信，就立刻调动门中全部力量营救，但没想到还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第五长琴悔恨交加，酸楚不已。
  众弟子无人知道卫清的真实身份，现在都上前劝勉师父莫太伤心，可是哪里劝得住？
  柳飞燕走了进来，扶起第五长琴，低声说道：“师父节哀，其实玉郎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怕您会伤心，所以始终没有说。他的心中最挂念的始终都是您。他最怕的就是您伤心。为了玉郎，您要保重身体。”
  第五长琴看见柳飞燕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大为感动。柳飞燕心中之痛决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这边说话之际，一名弟子来到后厅，默不作声地扯了扯尚鹰扬的袖子。尚鹰扬悄悄将他带到一旁。那弟子低声向尚鹰扬说了几句话。尚鹰扬双眉一皱，还未做出回应，就听身后一雄浑的声音道：“有什么话，就在这说，不必遮掩。”
  第五长琴昂然而起，走了过来。
  尚鹰扬面露为难之色，不知该不该说。那名弟子则是垂下了头，向后撤了半步，一言不发。
  第五长琴说道：“鹰扬，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出来，为师还没老到不中用的地步，你不用瞒我。”
  尚鹰扬道：“弟子不敢。”他迟疑了一下，犹豫道：“林.....林翼飞前来吊唁。”
  百胜门众弟子闻言莫不震惊。林翼飞居然还敢来！
  冯怀音性子急躁，不待师父师兄吩咐，就跑了出去。他刚一动身，立刻就又有几名入室弟子跟了过去。他们一到前厅就看到林翼飞站在院中。百胜门的弟子将林翼飞团团围住，但都在左顾右盼，没人出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样的情况。
  百胜门在西北势力不小，平日愿意登门拜访者不少，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江湖动荡，人人自危，竟无人敢来给卫清上香，毕竟江南慕容世家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得罪的起的。林翼飞此时到来透着一股蹊跷劲儿。
  林翼飞还穿着那日的衣服，虽然有明显洗过的痕迹，但依旧有些印记。今天他没有戴毡帽，没有拿铁枪，腰间挂着葫芦。虽然他满布血丝的眼中透露着疲惫，可他的仪态威武，让人不敢轻慢。
  冯怀音一见到林翼飞就是火冒三丈，指着林翼飞道：“你来作甚！这里不欢迎你！”
  林翼飞不言不语。
  “怀音退下，这里有师父做主。”
  尚鹰扬陪着第五长琴从后厅也出来了。
  第五长琴拿着卫清的“沥泉蘸金枪”，跃到林翼飞身前，喝道：“匹夫！老夫与你相交三十余载，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若不是你，清儿如何会为那些杂碎所擒。你还有脸来此？”
  林翼飞解下了葫芦，黯然道：“是老夫对不起卫世侄。老夫今天来就是想给卫世侄敬酒，此次出门之前，老夫就将酒窖中的酒都砸了，这半葫芦酒是天下间最后的一点‘醉英雄’。除了卫世侄没人配得上这酒。”
  说完，林翼飞打开葫芦就慢慢将酒洒在了地上。
  第五长琴虎目圆睁，强压怒火，待林翼飞敬完了酒，用金枪在地上一划，说道：“今日，老夫与你划地绝交。日后再相见，你便是老夫真正的仇敌，老夫再不留手，老夫不认识你这样薄情寡义，卑鄙无耻之人。”
  第五长琴与林翼飞同以枪术成名于江湖，往日见面就要打起来，所以江湖上都当二人仇怨颇深。但其实不然，二人虽然争胜，但是互相敬重，彼此佩服，只求分胜负，从不斗生死。第五长琴怎么也没想到林翼飞竟会参与到围攻卫清之中，是真的伤了心，所以说出绝交的话来。
  林翼飞初时一愣，随后仰天大笑，笑声里满是苦涩。他止了笑声之后，戟指指向第五长琴，冷冷说道：“薄情寡义？卑鄙无耻？你是卫清的师父，你为何不敢亲赴蒲津渡去救他？！”
  第五长琴闻言，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嘴角颤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林翼飞继续说道：“因为你怕了！百胜门家大业大，你怕给门下招来祸患，可你又想救卫清，所以想了折中的办法，你惦记徒弟的生死，老夫又何尝不在乎家人的性命？老夫今年六十三了，想过些安生的日子。咱们都老了。咱们都没了一往无前的气概，咱们都已经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谁还会看得起咱们？百胜神枪，中州铁枪，都是狗屁......”
  林翼飞越说越落寞，越说越悲凉。
  第五长琴的心越来越痛，林翼飞的话在他听来就是最厉害的枪招。有些事是他想过的，可也是他不敢说出口的。
  林翼飞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喊着“都是狗屁”，如同中邪一样。可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他的葫芦就放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上。第五长琴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葫芦，没有人上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