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那琴，白仁杰就屏住了呼吸，表情也随之凝固。那张琴四尺长短，琴身浑厚饱满，黑漆面上有着细密的流水断，琴徽、琴轸都是玉质。
  白仁杰赶紧洗净双手，整理好衣冠，端坐在琴案之前，欣赏着这张琴。他慢慢地将琴翻了过来，但见龙池中左右刻着“其声沉以雄，其韵和以冲”、“谁其识之出爨中”，颈部则以行草刻着“春雷”二字。
  白仁杰整个人都沉浸到喜悦之中，眉毛翘起，抚掌大笑道：“果真是雷公的‘春雷琴’！”
  他小心地将此琴在琴案上放好，试弹了几下，音韵沉厚清越，远胜往日他所见之琴。白仁杰喜不自胜，沉浸在弹奏之中，就连欧阳镜儒走过去为他点上香炉，他也不知。这香乃是奇楠沉香，香气温细，甘香勃发。
  欧阳镜儒重新落座后，静静地看了白仁杰好一会。他轻松了许多，面上的笑容越发得意，嘴角还露出了两个梨涡。他清楚地知道至少在这一刻，他抓住了白仁杰。
  白仁杰的琴音多变顺畅，繁音不绝，忽如鸣泉飞溅，忽似玉珠跳跃，忽映明月之清辉，忽和长江之浩瀚，乘兴而为，不拘成法，诉的皆是平生之乐，不闻丝毫哀怨。
  琴音虽佳，可是现在愿意欣赏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段莫麟将欧阳镜儒的一切举动都看在眼中。初时他本道欧阳镜儒与白仁杰要联手有所图谋，如今他打消了这样的顾虑——他二人就算是合作，联盟也定不牢靠。他对这位被人敬仰已久的欧阳大公子有了几分轻视与不耻，对白仁杰则多了几分同情。他从不这样对待朋友，也不愿被人这样对待。
  柳天问几乎不忍心再听再看，怔怔地看着欧阳镜儒，眼神中隐隐有了焦虑之色。他的心感受到的是阵阵煎熬。
  欧阳镜儒转过身来向段莫麟道：“听舍弟说，当日在百柳庄段兄的胡琴宛转悠扬，让他月余难忘，不知今日，在下是否有这样的耳福？”
  柳天问神情凝重了起来，紧紧抓住了手中的长剑，额角的青筋的暴起。段莫麟大闹百柳庄这件事，于他而言就是一切的转折点。他的心里始终有着这样的一个问题：段莫麟与陶季礼和慕容雪晨到底有没有关系？从今日登楼以来，他就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怕自己多说一句话都会忍不住去逼问段莫麟或者欧阳镜儒。
  段莫麟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胡琴，仿佛在看一位多年的挚友。他又取出块松香擦拭着琴弓，口中冷冷道：“在下技艺粗糙，不比白大侠，恐怕会污了贵耳。”
  说到“白大侠”时，段莫麟有意加重了语气。
  欧阳镜儒好像没有听出其话中意思，依旧说笑着道：“段兄也和白兄一样谦虚。咱们不过是一起玩玩，还望段兄不吝相和。在下会的不多，只能击鼓献丑了。”
  不等段莫麟答应，欧阳镜儒又向柳天问道：“不知柳兄要用什么乐器？在下为你取来。”
  柳天问沉声道：“在下听着就好。”
  欧阳镜儒也不勉强。他早就预料到了柳天问的回答，自去将西南角的屏风推开，露出一条长案，上面架着两把长剑，长案后面是一张鼓。这张鼓以两只背向而立、低头回顾的长腿鸾鸟为鼓架，两只鸾鸟立在一片奇花异草之上，花草之间还有四个小人，这组鼓架黑漆为底，绘以红纹。
  欧阳镜儒果真是有备而来！段莫麟握紧了胡琴。
  欧阳镜儒绕到鼓前，将鼓槌互击了三下，然后敲出一阵细碎的鼓点，欢快清脆。
  现在欧阳镜儒的位置正在段莫麟的斜后方，这让段莫麟很不舒服，但他也不想多做理会。忽然欧阳镜儒的鼓声一变，鼓槌越敲越重，鼓声变得豪强万丈，隐隐带出了杀伐之声。白仁杰本来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之中，可现在却在欧阳镜儒的牵引下，开始与之呼应。一琴一鼓刚好将柳天问与段莫麟围在中间。段莫麟眉头一锁，惊诧不已，自己仿佛正处两大高手的围攻之下不，心潮不禁澎湃起来。他本道欧阳镜儒所谓的“论道”不过就是比剑罢了，怎么也没想到，欧阳镜儒竟会以如此方式较量，竟先以乐论剑。他用余光扫了柳天问一眼。柳天问垂着头，闭着眼，面上阴晴不定。
  终于段莫麟再难自持，架好了胡琴也奏了起来，加入二人。鼓声烈烈，瑶琴松透，胡琴婉转，三种乐声相互纠缠，三人都想将另外两人带入到自己的节奏里，但彼此间又都奈何不得，忽鼓声为主，忽瑶琴为胜，忽又被胡琴牵制。三人皆以乐器为剑，将剑意融于乐声之中，一时间楼中虽不见三尺青锋，但却是剑气纵横。
  鼓声琴声入耳，柳天问不仅是听曲观战之人，也是交战之人，只是他的处境也许更加凶险。另外三人皆可以乐音为剑，而他却只能抱元守一，默默承受。他的额头逐渐沁出汗珠，脊背阵阵发凉，心越来越乱，双手紧紧握住膝上的剑。这把剑随他已有十年之久。
  十几年前，一位挚友曾送他一把汉代古剑。这把剑长约两尺，剑身分四面研磨，錾刻着“开明”二字，剑镡上呈兽纹，剑柄缠线，剑首为圆形。此剑虽历千年，但锋芒依旧，甚合其心意。柳天问特意为那把剑重新配备了黑漆剑鞘等物，并在剑鞘上用红漆画了一只开明兽。可惜这把剑长度较短，于柳天问来说不是十分合用，所以他很少拿出来。那友人后又为他寻来一块好铁。柳天问大喜过望，请高手匠人仿造那柄汉剑形制另铸一剑。
  新铸之剑长三尺，剑身分八面，錾刻“陆吾”二字，部分错以夔龙纹，剑鞘和剑柄都用鲨鱼皮包裹，剑鞘上嵌有一尊“陆吾神”。
  这把剑陪柳天问久经风雨，已然融于柳天问生命之中。而今这把剑正在微微颤抖着。想起了往事，柳天问心乱如麻，越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