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号的上午，范遵宪坐在五楼的高一年级数学组办公室里，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身上穿了一套亮飒飒的黑色西服，甚至他那副消瘦的脸上都仿佛抹了霜，焕发出红润的活力。
  一上午范遵宪心情就格外的好，见到谁都是有说有笑，甚至每天雷打不动的教室敌情侦查活动也放松警惕了。
  第二节课间操铃打完后，范遵宪等得有些心浮气躁，他来到阳台上，站在五楼的栏杆旁抽了一根烟。
  来来往往进出办公大楼的各班学习委员，抬起头看向他这个全校出名的实力派名师，他没办法只好猛吸一口，然后把大半根烟丢在脚下碾灭。
  学习委员们像上街赶集的买菜大妈们一样，一哄而来，又一哄而去。
  隔着两栋大楼外，传来课间操节奏跳跃的音乐声。
  太阳正好，暖烘烘地普照大地。
  紧接着，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也响了。
  范遵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内继续批改学生们的作业，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皮鞋踩踏声。
  “今天一起出去喝一杯嘛！”
  “不了！不了！改天有时间，我请你们喝酒！”
  “那您什么时候出新书？我们可都是您的忠实粉丝！”
  “谢谢！谢谢！我也一直有这个打算，不过今年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记得到时候给我们签名啊！”
  此时，一群人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高一年级数学组办公室的大门前。
  这些其他年级和班级的老师，和范遵宪点头打了招呼之后，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是来找他的，所以也就不再纠缠下去，各自散开。
  范遵宪看着门口出现的男人，脸上终于露出太阳从乌云里出来的笑容，大踏步迎了出去，把对方抱在怀里。
  “几年不见，还是没长胖啊！”中年男人认认真真打量一番范遵宪，然后说道。
  “嗨！我就是一把老骨头了，倒是梦川兄，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男人味！”
  “来来来，快进来坐！”范遵宪急忙把临义民迎进办公室，在他身旁的一个老师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范遵宪前往饮水机前，给临义民沏了一杯茶。
  “学校条件简陋，将就着润润嗓子。”说着，把热茶递在临义民的手中。
  “梦川兄，回来都快一年多了，也不来看看老朋友。”
  临义民抿了一口热茶，白蒙蒙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镜面，霎时，他看什么都是蒙在蚊帐里。
  “老宪，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只是一直一件事儿接一件事儿，总没能抽出时间来。”
  “也对，你也是个大名人，肯定要比我们这些小角色事多！”
  “老宪，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临义民放下手中的热茶，这才眼镜上的雾气渐渐退去。
  “我倒是还羡慕你们，能够安安静静地在高中里教个书，那才是理想生活的样子。”
  “哈哈。”范遵宪听完临义民的奉承，也不谦虚，自顾自地开怀大笑着。
  笑完之后，范遵宪的神色突然又变得郑重，他拉住临义民硕大的手，放在自己的两个手掌心中，神情诚恳地说道。
  “没想到你的小女儿会遇到那种事情，白发人送黑发人，割心割肉啊！”
  临义民深深叹一口气，他表现得城府极深，脸上露出深切的哀容，仿佛眼角的泪水都已经干涸，胜似无声的掩泣。
  “梦川兄，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遵宪，你是没有体会过那种失去女儿的痛苦。到现在为止，我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为时已晚啊。”
  “人嘛！总不能面面俱到。只是这种事情，谁都不想发生，这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老宪，这件事儿，你不用和我争了。”
  范遵宪看着老临脸上横亘的皱纹，注意到他英俊的眉毛之中，已经露出斑马线的迹象，他也就不再强劝老友。
  范遵宪拍了拍临义民的手，终于松开来，然后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翻找着一些东西。
  “梦川兄，我知道现在有些话说出来不合适，但是，我作为你儿子的班主任，又有责任和义务必须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
  “既然梦川兄你觉得你不是一个好父亲，那现在弥补的机会来了。”
  范遵宪说着，把数学练习册、语文练习册、英语练习册等等七八本，一一铺开来，摆在桌子上。
  临义民不用范遵宪点出来，他都已经猜到了情况是什么样子的。他站起来，高耸的余光扫视桌面白茫茫的空白作业，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儿子，现在我也没信心把他教好了。我现在已经在他心目中失去了父亲的地位，说什么都不听了。”
  “这是现在这个年龄段的学生都有的一种情况，不是因为你的问题。”范遵宪尝试从另外一个角度，帮助自己的老友重拾信心。
  “就算你家没发生那种事儿，你那个小子照样也会这么搞！”
  “所以！”范遵宪坐得离临义民很近，他拍着老友的肩膀说，“你必须严厉地管教他，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不然，这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过了这三年，你再想把他绳之以法，那已经野成性了。”
  “你说的对！”临义民诚恳地点了点头，感激地看向范遵宪，仿佛在老友的鼓励下，他又获得了新的勇气。
  “当然，这个阶段的学生是处在叛逆期的，严管是得严管，但是绝对不能打，打，反而会弄巧成拙，打，反而会狗急跳墙。”
  “嗯！”临义民就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接受着范遵宪传递的信息，“我是从来没打过他们，现在也下不来手了。”
  “老范！”临义民让范遵宪说了一大通之后，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向后一仰，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推心置腹地说道。
  “这个孩子我看是已经不成形了。所以我对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能在实验班里不出事，以后考到哪里，我都不计较。”
  范遵宪一听，这是说哪里话，你临义民什么时候这么颓丧？还没有从丧女的悲痛中缓过来？那你不是要把你儿子也给毁了？
  “梦川兄，你听我说。”
  “临小川这个孩子聪明还是十分聪明的，我看得出来，只不过这个孩子需要有人积极引导。在我看来，你是一位大作家，对社会这么大的影响力，怎么就不能影响影响你自己的儿子呢？”
  “我也想啊！”临义民的确是个成功的作家，但是，也正是因为他的成功是建立在剥夺家庭精力的分摊之上，所以他着实不擅长处理家务事。
  “你这孩子，现在还有救，如果过了这个村，就真没这个店了。”
  “老朋友啊！你一定要顶住一切压力，推你孩子一把，说不定他就走上正轨了。”
  “我尽力吧！”临义民最后的妥协也是十分牵强。
  范遵宪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的啰嗦也无益，于是，调转话头，说些开心的。
  “诶！你看我，咱们多久不见面了，干嘛坐在这里聊天。”
  “走！上我家喝酒去，我那位今天炖了一锅土鸡汤，正好咱们可以喝一壶。”
  终于要从自己不擅长的角色中卸下妆，临义民也松了一口气。
  在从数学办公室内出来时，正好撞见了临小川的语文老师王大妈。王大妈笑得脸上像戴满了桃花似的，手里还郑重其事的拿着临义民的一本小说，来找他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