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玉娘
作者:
古今易 更新:2021-03-26 09:33 字数:5606
岳不群笑道:“但却一定要是个人,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些人根本就不是人。”
刘诗诗蹬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他兄弟?”
岳不群道:“行不行?”
刘诗诗冷笑道:“当然行。你连说话的腔调都已变得跟他一模一样了,若非没有换衣服,做他的儿子都行。”
岳不群道:“还有个人说话的腔调也快变得跟他一样了。”
刘诗诗道:“谁?”
岳不群道:“你。”
世上的确有种人,一举一动都好像带着种莫名其妙的特别味道,就好像伤风一样,很容易就会传染给别人。
你只要常常跟他在一起,想不被他传染上都不行。
刘诗诗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变了,她以前说话的确不是这样子的。
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应该这么样说话呢?
她还没有想下去,忽然发现前面的黑暗中,有五六条人影走过去。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一拐一拐的,是个跋子。
刘诗诗又忍不住问道:“这跋子也是你兄弟?”
程修真道:“他不叫跛子,从来也没人叫他跛子。”
刘诗诗道:“别人都叫他什么?”
程修真道:“吴兄弟。”
刘诗诗道:“他名字就叫吴兄弟?”
程修真道:“他名字叫吴连城,但别人却都叫他吴兄弟。”
刘诗诗道:“为什么?”
程修真道:“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地都是他们家的。”
刘诗诗道:“现在呢?”
程修真道:“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地。”
刘诗诗怔了怔,道:“这块地是他的?”
程修真道:“不错。”
刘诗诗道:“他已经穷成这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地收回去自己做生意?”
程修真道:“因为他生怕收回了这块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地方可去。”
刘诗诗道:“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这块地上发财?”
程修真道:“他并不穷。”
刘诗诗道:“还不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程修真道:“他虽然将半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朋友,所以他是吴兄弟。”
岳不群道:“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刘诗诗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他倒真是个怪人。”
程修真道:“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
刘诗诗眼睛亮了,道:“今天是不是又听到了些奇怪的消息?”
程修真道:“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刘诗诗道:“你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程修真道:“他告诉我,城外有座庙。”
刘诗诗道:“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看过庙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可是连个猪都至少看到过庙的!”
程修真也不理她,接着道:“他还告诉我,庙里有三个老和尚。”
刘诗诗更失望,道:“原来这个猪非但没见过庙,连和尚都没见过。”
程修真道:“他又告诉我,今天这座庙里忽然多了几十个和尚,而且不是老和尚,是新和尚。”
刘诗诗的眼睛又亮了,几乎要跳起来,道:“这座庙在哪里?”
程修真淡淡道:“这消息既然并不奇怪,你又何必问?”
刘诗诗嫣然道:“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她忽然觉得兴奋极了。
庙里忽然多出来的几十个和尚,当然就是他们下午在赌场里看到的和尚。
其中当然有一个就是金元宝。
只要能找到这些和尚,他们就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也不是胡说八道。
只要能证明这件事,就可以证明明慧和尚不是岳不群杀的。
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岳不群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程修真道:“在北门外。”
岳不群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程修真道:“很近。”
刘诗诗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程修真道:“等一个人。”
刘诗诗道:“等谁?”
程修真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刘诗诗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程修真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刘诗诗道:“我们为什么不快点赶去,为什么一定要等那个人?”
程修真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刘诗诗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程修真道:“嗯。”
刘诗诗坐下来,噘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程修真道:“嗯。”
刘诗诗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程修真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
岳不群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不行了。”
程修真笑了笑,道:“的确是少了些了,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
岳不群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子不可。”
程修真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七禄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刘诗诗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是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程修真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岳不群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要告诉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
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答不出。
刘诗诗忽然想起了秦香莲。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
可是这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刘诗诗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程修真道:“你在说什么?”
刘诗诗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程修真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刘诗诗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
程修真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刘诗诗:“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程修真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变得很难看。
刘诗诗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笑了,急着又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程修真摇摇头。
刘诗诗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程修真又摇摇头。
刘诗诗突然手脚冰冷,叹声道:“难道她又被……又被那些人架走了?”
一提起吴一刀,她就手脚冰凉。
想到秦香莲可能又落在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程修真道:“你要走?”
刘诗诗点点头。
程修真道:“到哪里去?”
刘诗诗咬着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程修真道:“到哪里去找?”
刘诗诗道:“我……我先去找杨嫪冰,再去找李大娘。”
程修真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刘诗诗怔住。
秦香莲若在那里,吴一刀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吴一刀,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程修真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刘诗诗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程修真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刘诗诗道:“他若不来呢?”
程修真道:“就一直等下去。”
刘诗诗恨恨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非常好听。
刘诗诗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三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
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刘诗诗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合半张,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刘诗诗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杨嫪冰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比,杨嫪冰就变得简直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程修真等的就是她。”
刘诗诗咬了咬牙,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程修真和岳不群的眼睛,就一直都在盯着她。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程修真面前的酒杯。
岳不群立刻抢着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岳不群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她一连喝了五大杯,才抬起头向刘诗诗嫣然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刘诗诗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过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刘诗诗咬着嘴唇,忍不住道:“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刘诗诗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等着要做。”
程修真忽然笑了笑,道:“玉娘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懒得说话的。”
看样子他倒很了解她。
刘诗诗嘴唇已咬疼了,板着脸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玉娘忽然淡淡一笑,道:“醉了时才够。”
刘诗诗道:“醉了还能说话?”
玉娘手里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刘诗诗道:“想不到醉话也有人听。”
程修真又笑了笑,道:“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玉娘忽又一笑,轻轻拍了拍程修真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了!”
刘诗诗虽然勉强在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道:“谁在吃醋?”
玉娘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道:“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了吗?”
灯光凄清。
刘诗诗虽末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忽然发现她的确已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玉娘道:“灯下出美人,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的。”
刘诗诗道:“哦?”
玉娘淡淡笑道:“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还难免会忍不住要吃醋,何况你这样的小姑娘呢?”
刘诗诗又板起脸,道:“你在说醉话?”
玉娘轻轻叹息了声,道:“醉话往往是真话,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程修真道:“我喜欢听。”
玉娘眼波流动,飘过他的脸,道:“你听到的话本不假。”
程修真脸色仿佛变了变,道:“你已知道不假?”
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程修真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发怔,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玉娘道:“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现在……”
她忽又抬起头来向日思想一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着急,……男人若然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
刘诗诗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玉娘道:“那没关系,只不过……”
刘诗诗道:“只不过怎样?”
玉娘目光又凝注着远方,悠悠道:“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什么耐性,无论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得太久的。”
刘诗诗沉默了下来。
她似已咀嚼出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程修真道:“我们走了,你呢?”
玉娘道:“我留在这里,还想喝几杯。”
岳不群抢着道:“我陪你。”
玉娘道:“为什么要陪我?”
岳不群也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玉娘却笑了笑,淡淡地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举起了酒杯。
忽然间,她就似已变得完全孤独。
也许无论有多少人在她身边,她都是孤独的。
程修真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前面黑暗挥了挥手。
黑暗中立刻闪出了一条人影。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灵。
那人影还站在那里,仿佛又溶入黑暗中。
他向程修真弯腰一礼后,就等在那里。
程修真回头看看玉娘,道:“玉娘,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玉娘悠悠道:“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程修真道:“当然不是。”
玉娘举杯饮尽。
刘诗诗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就走?”
程修真点点头。
刘诗诗道:“不等你说完话?”
程修真道:“话已说完了。”
刘诗诗道:“只有那一句?”
程修真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候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忽然就像幽灵般消失。
程修真已跟了过去。
岳不群和刘诗诗只有立刻过去追。
追了很远,刘诗诗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玉娘却没有回头。
刘诗诗只能看到她纤秀苗条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副很沉重的担子。
那是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程修真在前面等着。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有一条人影,也在那里等着。
刘诗诗终于赶了上来,轻轻喘息着,道:“你拼命追赶那个人干什么?”
程修真道:“因为他是带路的。”
刘诗诗道:“是那跛子要他带我们到那庙里去的?”
程修真道:“不是跛子,是吴兄弟。”
刘诗诗道:“看来你交友的确很广,居然认得这种人。”
程修真道:“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刘诗诗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轻功真不错。”
程修真道:“还有呢?”
刘诗诗道:“还有什么?没有了。”
程修真笑不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轻烟般向他们掠了过来。
程修真也已掠起,两人身形凌空交错,程修真好像说了句话。
说话的声音很低,刘诗诗也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人影已从她身旁掠过,轻快得就像一阵风。
程修真也回来了,正带着笑在等她。
刘诗诗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程修真微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诗诗道:“那么你就该叫他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清楚些,现在我连他的脸是黑是白都没有看清楚。”
程修真道:“他的脸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看他别的地方。”
刘诗诗道:“什么地方?”
程修真道:“譬如说,他的手。”
刘诗诗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手上多长了儿根手指头?”
程修真道:“手指头倒并不多,只不过多长了几只手而已。”
他看着刘诗诗,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东西没有?”
刘诗诗看不看自己,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