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作者:一捧微尘      更新:2022-04-28 15:17      字数:4700
  白日泣声犹在,此刻夜幕低垂,城中人们却都还沉浸在无限的悲哀与伤痛中。
  因为战争的肆虐,汴京城内最为繁荣的街市酒家早就关门歇业,一派凄凉。
  可当江策他们为了躲避追踪之人,不得不在城中绕行躲藏之际,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樊楼附近。
  无巧不巧,江策又遇见了几个前尘故人。他们撞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世的自己丧生前最后见过的几人。
  一个是他所谓的二舅母朱氏,还有一个便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大侄子吴聪。
  只是如今的他们二人境况与前世大不相同。犹记得前世的吴聪在樊楼的后脚门,被吴氏带来的家丁们揍得鼻青脸肿,畏畏缩缩躲在自己身后的情形。虽然当时他看不见,但还是印象深刻。
  本想装作没看见这几人,晃身走过去。不曾想,朱氏身后被拽出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
  起先,江策他们都没见到这个孩子,许是天色太暗,又离得较远,以江策他们的角度,朱氏的身躯牢牢将人遮挡住,确实看不大清楚。
  那小孩儿一被拉出来,就开始不停地抽抽咽咽,惊恐的双眼哆哆嗦嗦地不敢抬起来。
  只见朱氏双手合十,拼命搓着手,几乎就要跪下来,向吴聪乞求道:“聪哥儿,求求你,看在你那死去的爹的份儿上,你就出手救救我们母女吧。好不好?啊?就算母亲,求求你,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查,我实在是没了办法儿,你那些弟弟妹妹们这两年死的死,病的病,就这么一个最小的,还没懂事的,你就高抬贵手,帮我们遮掩过去,好不好?”
  说着,就见朱氏粗鲁地把那抖成筛糠的小儿直接推到了吴聪的怀里,厉声道:“快,喊哥哥!这可是你亲大哥!以后,你就跟着他!知道吗?”
  显然,那孩子的胆子非常小,根本不敢上前抱大腿,被朱氏拼命推搡着,还是死死拽着朱氏的衣袖。推拉半晌,那孩子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清亮的声音一出,朱氏与吴聪全都精神一怔。
  朱氏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巴,吓得惊慌失措,险些抱着孩子跌倒在地。
  吴聪也是吓得不轻,连连四下张望,像是怕被别人看见似的。
  江策他们也是在那孩子放声大哭的瞬间,立即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那个被打扮的脏兮兮,穿着青灰色大棉裤的孩子,是个小女孩儿!
  现在满城都在抓女童,难怪朱氏与吴聪会这般紧张。
  不过,还不等江策出完神,就见吴聪自远处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原来,他们站在阴影里看了半天戏,不慎暴露了。
  也正是吴聪渐渐走进,江策看清他的眉眼,还有那一身英气逼人的服装。才顿时明白过来,朱氏为何要来求这位她当年怎么也瞧不上眼的庶长子。
  吴聪竟然是开封府的官差,正是现如今城中唯一还能受到重用,四处耀武扬威的金人走狗,搜刮金银,抓捕女人女童的冷面官吏。
  只见,吴聪大步迈来,走到江策面前,他冷眉倒竖,举着刀柄,厉声喝问:“来者何人?马上宵禁,不速速回到自己的住处,在街上逗留作甚?”
  其实,江策能看出吴聪是有杀心的,只不过,他一走过来见这里竟有四人之多,自己此刻单枪匹马,也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些人,便卸下几分戾气,尽量放缓了语气,看似尽忠职守地出言提醒。
  江策本想不作理会,趴在隐七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先走。
  隐七正欲抬步,就又听见跟上来的朱氏惊声喊道:“你……是不是江策?”
  江策一惊,他明明记得自己这一世没去过吴家,更没拜访过那个其实毫无血缘关系的吴家人。除了在郊外会见过几次大舅母,便再没跟这家人有什么牵扯。
  谁知,朱氏特别自来熟地解释道:“啊~还真是啊!嘿嘿~你可能不大记得了,其实你小时候咱们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我还没嫁到吴家来,只是跟着母亲常来吴家做客,远远见过你几面。主要是你娘,那时候我们倒是常见,你的眉眼多像她啊!”
  朱氏有着商户之家妇人的敏锐洞察力,和超常的熟络关系的本领。她上下仔细打量过江策,还有与江策同行的几人,便知道这些人非同一般。
  纵使,江策此刻伏在他人背上,身边众人对江策不自觉流露出的恭敬之意,都能让朱氏觉察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必须要合事宜地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见江策没有答话,朱氏也不着急,反倒是向身旁的吴聪热络地介绍道:“聪哥儿你离家早,恐怕不知道。江策,是你爹的亲侄子。是你那素未谋面的小姑姑的长子,也就是江南世家江氏,前太傅江若谷的嫡长孙哪!”
  她叨叨叨地介绍解释了一遍人际关系,半天也没太捋清楚,江策与吴聪又有什么关系。反倒是吴聪眉心微蹙,略一思忖,像是自己明白过来,道:“表哥?”
  朱氏一听,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应是:“对对对,就是表哥,大表哥!”
  说完,不忘回头拉住身后还在拧鼻涕的小女儿,把她拉到前面给江策看,强行扭过那小丫头的脸,指着隐七背上满脸一言难尽的江策道:“七姐儿,快叫你大表哥!”
  那孩子还是泪眼婆娑,鼻涕糊满脸的邋遢样,她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瞄了江策几眼,一转脸又把头埋进了朱氏的怀里,愣是没叫出口来。朱氏则是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烦躁模样~
  气氛紧张又尴尬地流逝了半晌,江策终于开了金口,道:“我们只是刚巧路过,不曾想却在此处遇见了我那早已过世的母亲的娘家故人,实属不易。”
  谁料,朱氏不知是夸张,还是确实不知,她瞪着眼,惊愕道:“什么?小姑她过世了?”
  闻言,江策倒是一愣,其实当时吴玉书与江岭过世的确实比较仓促,祖父和二叔他们也没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就一连发生了一大堆事,后来遇上连年战乱,自己早已与祖父他们断了联系,更不谈远在汴京的吴氏。
  阿娘过世的消息,他们不知情,也不算奇怪。
  气氛再次尴尬地凝滞了半晌,见这二人均是一言不发,江策只好道:“既然宵禁将至,我们也当回去了。”
  话没说完,吴聪却抬手拦住了隐七的去路,他扬声道:“既是自家亲戚,哪有匆匆一面,就分道扬镳的道理。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自也不会容许我这般无礼怠慢的。”
  没想到,这一世的吴聪竟然成长得这般快,不仅人高马大,还气势逼人,说起话来也不像前世那般畏畏缩缩,反倒是有理有据,进退有度。既不会让人觉得咄咄逼人,话也说的得极有分寸,一时之间,竟让江策无从反驳。
  吴聪回身对着朱氏说了几句,也不知道究竟吩咐了什么,朱氏竟然兴高采烈地牵着女儿先行离开了。
  片刻,吴聪客气道:“表哥,几位,这边请随我来。”
  于是,就这样,江策一行,不仅没能顺利出城,竟还被开封府衙的人“请”回了家里。
  虽然江策时刻警惕着,但也不得不对这个前世印象不错的表弟少了几分防备之心。
  一开始,倒像是乱世之中,久别重逢的亲人叙旧该有的温情。可是,人总是这样,知人、知面,你并不一定能知晓人心。
  就好比这一世的吴聪,其实从刚才初见时江策就应该感觉到,这孩子不一样了,他与前世完全不一样。虽然此时的他较之当年,应该已经年长了六七岁,早已过了及冠之年,是一个成熟的男子。
  但他这一世的成长环境,和际遇必然与前世大不相同。否则,这孩子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成熟精炼,又冷漠无情的个性。
  因为,吴聪竟然直接把江策一行人困住,交给了一直在搜寻江策他们的人。
  本来,以为吴聪最多只是开封府的走狗,开封府是金人的走狗,那么再次回到完颜宗望手里他也没在怕的,不过是重新找机会逃出来的事。
  但,他还是小瞧了这个少言寡语的青年,他竟然直接把他们交到了另一股势力手中。
  而这股势力的首领,竟然正是江策他们在四处寻找的黑衣面具人——林白。
  这回,倒真是故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只是,他们并非激动地久别重逢,而是隐八与宋问一见到这个叛徒,当真是林白,就气得眼眶发红,目眦欲裂,恨不能把这人撕碎。
  相较之下,尚未完全恢复的隐七与向来心思深重的江策,要显得更加平淡一些。
  既然已经没了需要掩饰真面貌的顾虑,这一次的见面,林白非常爽快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并且分外坦诚地直视着对面四人,林白轻声笑道:“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策尚未开口,宋问声已至,他怒声质问:“林白,你作为赵璟最信赖的人,你怎么能……怎么能,怎么忍心做出伤害他的事?!”
  隐八也忿忿道:“林总管,我们都那么信任你,把你视作亲人,视作父兄。可是,为什么呀?”
  隐七似乎懂,又似乎不太懂,他没有说话。
  林白自也不会管隐七这种基本算作半废的人,他的目光错过隐七,直接望向江策,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只听林白问:“你呢?江公子没什么要问我的?或是要骂的?”
  江策拍了拍隐七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所以,等江策安稳坐到了石凳上,才缓缓道:“吴聪本就是你们的人?”
  江策又看了眼守在门外的吴聪,那身形,气质,就算是府衙官差统领也及不上,而且他又能第一时间不动声色地骗过江策他们,通知了林白,想来必然是他们内部的自己人,有着组织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才能这般悄无声息地将人控制住。
  林白没有丝毫隐瞒,他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江策却叹了口气,慢慢把放在门口吴聪身上的目光,重新收了回来。旋即,百感交集地看了林白一眼,突然对其余三人道:“我有话想单独与林总管说,你们先回避吧!”
  闻言,其余三人都急了,宋问瞪视着江策,暴躁着:“怎么可能!我怎么能让你与这种人单独待在一块儿?”
  隐八也急道:“江公子,林总管武功高强,你怎么能随便掉以轻心呢?还是让我们留下吧!”
  隐七态度更坚决些:“反正我不走。”
  江策无奈,本想再劝说一二,却见林白广袖一挥,一阵白烟弥漫。下一刻,院内其余三人纷纷倒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林白拍了拍手,递给江策一颗药丸道:“吃下这个,否则,你很快也会昏睡过去。”
  江策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药丸,便送入口中,咽下了。
  林白单眉微挑,戏谑道:“你倒不怕我直接把你毒死?”
  江策淡然道:“不怕,我求死。”
  闻言,林白耸了耸肩,转过身,走到江策对面的位置坦然坐下。
  江策早就料到林白的本事必当在他们所有人之上,纵使隐七恢复到过去的模样,几个人加起来也绝非林白的对手。林白既然是黑衣面具人,那前世,在窄巷之中,那个轻而易举便将他迷晕带走的人,必定就是林白。
  且后来在暗室被严审,江策就一直觉得有一个人的声音特别熟悉,那人不是赵佶,更不是其他什么人。
  而是林白!
  只是他过去从未往这人身上想过,更从未怀疑过。
  想来,赵璟亦如是。
  试问,谁会想到,自己身边,从小到大,最亲近之人,竟是一个隐匿多年的猎人,是最想要自己性命的人。
  沉默良久,江策没再问为什么,他反而换了一条思路,借着前世今生的所有记忆,突然道:“林叔叔,我记得你。在宫里,在官家身边,你当年带我去御厨房,领过羊奶羹子。对不对?”
  果然,林白闻言,大惊失色,他从揭下面具就一直神态自若地仿佛没有一丝破绽,却在听到江策这句话时,一时不慎,露了破绽。
  紧接着,林白的声音开始微微有些发颤,他眸光闪烁,惊疑不定地看向江策,问道:“你……你竟还记得当年的事?”
  江策心中擂鼓,但面上竭力克制,他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道:“这几年,断断续续记起来一些幼年的事。我记得幼时,祖父经常带我进宫面见先帝的一些事。”
  显然,林白不由得陷入了回忆,他幽幽地道:“不错,众世家子弟里,官家独独特别喜爱你。”
  闻言,江策一怔,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承下去。
  良久,林白才又道:“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与我提起官家了~”
  这回江策莫名在林白眼里看出一种熟悉至极的情感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林白就是准备好要与自己说明原委的。
  于是,江策仗着心底那点儿诡异的猜想,大胆道:“所以,你是因为先帝,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
  话音刚落,林白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他像是被人一语中的,戳破心事般恼羞成怒,一掌拍打在石桌上,那劲道险些将江策震飞。
  林白忽的一改先前的和缓态度,怒声骂道:“你知道什么?你们谁都没资格提起他!他为了你们所有人殚精竭虑,他为了整个大宋江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谁都没资格提他!”
  江策选择沉默不语,因为这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比沉默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