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含水量百分之百
作者:家有黑猫      更新:2021-03-25 20:33      字数:4213
  许愿整整酝酿了一天,在脑海里预演了好几遍如何开口跟许妈说自己要搬出去住,但是开场白好设计,老妈会是什么反应却是无从预测。“总之会对我很失望”,她畏缩地想。
  一事无成地耗到晚上,许愿开始自我厌恶:怎么这么墨迹,怎么这么没用!她自虐地决定不睡觉,今天非写出4000字不可!写不出来就喝水,喝完水就想上厕所,一上厕所就忍不住骂骂咧咧,主要是骂不争气的膀胱。
  许妈看她老跑厕所,又如此烦躁不安,担心地问:“是肚子不舒服吗?”
  许愿抓狂地说:“含水量百分之百!”
  许妈一脸不明白。
  “喝多少尿多少!”
  屎、尿、屁,这都是许妈不爱听的,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医院?”
  许愿崩溃地扑到许妈身上,苦恼地问:“是不是只有结婚我才能搬出去住?”
  “你要结婚?!”
  “不,我要搬出去住!”
  咳,以上情节,纯属幻想。实际上,许愿说了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麻烦大夫”就回房间了。
  许妈跟过来,不时觑她一眼,许愿心浮气躁之下就摊了牌,口若悬河地和老妈辩论:别人都……我也想……空间……独立……自由
  ——这还是许愿的幻想。
  第二天吃过早饭,许妈很郑重地通知许愿,许爸找她有事。许愿随口问:“什么事啊?”许妈抿着嘴角,不肯和她对视,只催她快去。
  书房里,许爸正摩挲着一本书出神,许愿眼尖,一眼看到书名:《离婚》。她懵了,再联想到许妈的神情,脑子里有了不好的想法。
  却原来是一场虚惊。许爸只是闲来无事,把老舍的《离婚》、王朔的《致女儿书》、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混着读。
  许愿看不出这三本书之间有什么联系,又能怎么个混法,打算洗耳恭听,许爸却并没下文,许愿小声问:“怎么了?”
  许爸微笑,“没事。就是老了,心肠软了。”
  许愿的心跟着一软,觉出了许爸的老。不愿意开空调,又不肯穿没领子的衣服,吸潮后微塌的衣领透着好脾气。许愿忍着涌上来的伤感,胡乱找话题:“二伯就不软。”
  “他那是没想明白,等他想明白了,就会变成个慈祥的老头。”
  许愿被“慈祥”这个词逗乐了,她才不信,骂她忤逆的事她还没忘呢。
  许爸突然提起许尽楠:“对你二哥好点儿。”
  许愿试图让老爸明白,她并不是对许尽楠不好:“那只是我们的互动模式。”
  许愿大学毕业,许尽楠说送她一份大礼,celine的marple包。许愿一听就恼了——谁不知道马普尔小姐乃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女侦探,一个老处女!许愿坚决不要,许尽楠不耐烦地说她:“至于这么迷信吗?!”许愿气得大哭:“至于!至于!”其实许尽楠买的是balenciaga的机车包。这就是他们之间屡教不改的互动模式:他总是故意惹恼她,她总是得了好却坚决不领情。
  “你小时候老使唤尽楠,吐字不清地管他叫大狗狗,大狗狗帮我拿水,大狗狗我要吃水果。你妈说不能这样惯着你,尽楠老气横秋地说:大概是要做一辈子了。”
  许愿很茫然:“我完全没印象……”
  “尽楠计划去法国……”
  许愿没当回事,随口附和:“嗯,他一直都喜欢法国。”
  “……技术移民。”
  这个许愿完全没想到。
  许爸微倾身体,认真地问许愿:“他没跟你说过?”
  “我们好久没见了。”
  许愿心算了一下:真是好久没见了。她起身欲走,许爸示意她坐下。“你妈说你不太对劲,让我跟你谈谈。”
  许愿的眼神一下涣散了,“我没事,我妈想多了。”
  “你小时候,葡萄都是挖掉籽才给你吃,你妈怕你吞下去脑袋上长出葡萄苗。”
  许愿从桌上拿了根笔在脑袋上比划,幻想自己头顶摇曳着葡萄苗的怪样子,咯咯笑:“我妈还有这么不科学的时候呐?”。
  “尽楠三岁多,有一天突然捏了你妈的胸。”
  许愿大哗,“啊?那?哇!”
  “你二伯气得要揍尽楠,你妈使劲拦着说这是尽楠在和她建立深刻联结。”
  这确实是许妈能说出来的话,她在育儿上很书呆子气。“后来呢?”许愿问。
  “没拦住,尽楠还是被暴揍了一顿。尽楠哭,你妈在一边跟着哭,你二伯很愤怒,说不跟她一般见识,找我痛斥你妈不明事理。尽楠自己向你妈道歉,说他错了,他不是小孩了。”
  许爸说到“深刻联结”的时候许愿只想笑,接着难过后发先至让她笑不出来,她替许尽楠难过,有那么一个暴君父亲。
  “你四五岁,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哇哇哭,因为发现语言不能让人‘看见’你看见的。那时候社会上流行各种大师。有个大师专门给小孩做性格评测,被传得很神,有个小男孩爱打人,爱撒谎,大师跟他谈过后,说是因为他妈妈怀孕时曾经想打掉他造成的,长大后也会有严重的行为问题。很多人找大师看,你妈也带你去了。大师说你很聪明,很快就能了解规则,然后违反规则;说你不会变坏,也不会成为被坏孩子欺凌的靶子;说你敏于行,容易早恋……”其实是早孕,被许爸自动替换了字眼。
  许愿震惊地张大了嘴:“我?!”
  “你妈很小的时候就下决心以后要做一个和自己母亲不一样的母亲。你外婆对孩子从不循循善诱,她觉得那没用,小孩子不听话自然有生活的羞辱等着,不长进活该被生活反复羞辱。你妈立志要做一个爱孩子的好妈妈,要科学育儿,要让孩子有快乐的童年和顺利的青春期,直到孩子最后成为有生产能力的、幸福的成年人。她从前保护你避免了多少‘成长的羞辱’,现在就有多担心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给予你羞辱,就象那些失控打到你的足球、网球。”
  许愿慢慢合上嘴,她仿佛看到她们母女俩在过去的岁月里载沉载浮,许妈一边看着说明书一边努力认真地打捞着许愿……
  我是爱她的,我真的爱她,我知道她是个好妈妈,但我希望她不曾那么努力地教化我……这个没良心的念头让许愿羞愧,她遮住自己的眼睛,小声问许爸:“如果换成你是我妈,会不会好一点?我不是说现在‘坏’。”她迟疑着说:“也许太好了……好到没有别的可能,不,是让别的可能都不可能,因为不足够好。”
  “换成我是你妈,你不听话我会揍你。”
  “象二伯那样?”
  “很可能。遗传的力量很可怕。”
  “那你不打我是因为我是女孩?”
  “不,是你妈说我要是敢动你一手指头,她就跟我拼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我知道做你妈妈的女儿压力很大。”
  许愿睁大眼睛看着老爸。
  “她太想让你‘正确’了,害怕你陷入错误和混乱。”
  许愿把脸别向一边,心里哆哆嗦嗦地嘀咕着:别这样,别这样。有多渴望自己的阴暗心理被理解就有多害怕被厌恶,她没有勇气正视老爸此刻的眼睛。
  “你妈知道拦不住你,才老想着从她那里就正确起来。你委屈,是以为她认为你不行,没能力承担自己的选择,不是这样的,爸爸妈妈永远是你这头儿的。”
  “无论、任何事?”
  “任何,你可以尽情坏。”
  “我可以吗?”
  许爸示意他准备好了,“来吧,说出来吧,我承受得住。”
  “我想,搬出去自己住。”
  许爸怔了一下,“这样啊。你想清楚了?”就是许爸这微妙的一怔,让许愿猜到了许妈真正在害怕什么。
  “想清楚了。”
  “你知道,有时候明知道不应该做的事,却会让我们以为那是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
  许愿欲分辩,许爸摆手:“我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告诉你这就是人性。人性就是永远在追求安全和进化。”
  “但是这两者是矛盾的。”
  “对。”
  “我不明白。”
  “大道理就是这样的,当时都不明白。”
  许愿忍不住问道:“你和我妈在一起,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进化?”曾经有一个时期,许愿觉得许妈配不上许爸。
  “为了进化的安全。在我年轻的时候,有观点是很危险的事,你爷爷经常叮嘱我们‘诸葛一生惟谨慎’,结果他因为这句话获罪。当然现在交流观点也很危险,以人的面目说人话最险,所以避免观点碰撞已经算是生活小常识了,你记住,和外人交流点到为止达到信息阈值下限就可以了。”
  许愿无奈地说:“怎么又开始讲大道理了。”
  “当父母就是要见缝插针地操心啊。”
  许愿闭上嘴,做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观察过很多夫妻,没出事只是因为没遇上事。为了安全我必须找个靠得住的人,我不惧怕告诉她我的想法,她也不惧怕让我知道她的想法。我和你妈互相包庇,绝不出卖对方。”
  从书房出来,许妈依惯例问许愿:“你想吃什么?”
  许愿这次没费思量迅速回答:“细菌!”然后抱住老妈,在她耳边说:“妈你放心我没怀孕。”
  许妈惊得浑身一震,“胡说什么?”
  许愿飞快逃开,出门去找许尽楠。和往常一样,一见面她就跋扈地说:“许尽楠你得请我吃饭!”
  “细菌”是一家小饭馆,当然,这不是真名,是许愿对它的“昵称”。
  对许尽楠来说,这一天很不寻常,首先,许愿居然没有迟到,其次,许愿点菜时居然征求他的意见。
  他捏住许愿的脸左看右看:“你把许愿弄哪去了?”
  许愿警惕地反问:“什么意思?”
  “我怀疑你被调包了。”
  许愿右脚已经伸出去,又换成左脚踢了他一下。
  许尽楠掸掸裤脚,说:“你肯定是假的,许愿是右撇子。”
  “我是怕右脚劲太大,一脚踢死你!”
  许尽楠释然,对嘛,这样恶形恶状的才是许愿嘛。
  许愿打算回家就告诉老爸,不能对许尽楠好,因为他会“不习惯”!
  正是饭点,小饭馆里人头攒动,服务员看他们迟迟不点菜,扔下点菜的单子和笔就去招呼别人了。许愿不以为忤,还跟许尽楠贫:“你看看你看看,点菜界不好混啊。就你那法语水平,吃法国大餐得带上字典。”
  许尽楠挽起袖子,拿笔在胳膊上画了一只牛,在牛身上写上bordelaise,又画了一颗土豆、一块蛋糕和一只酒杯,“喏,我可以画给他们看。这比中餐容易画。”
  许愿没想到他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原来你是来真的,真的要移民。”
  “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技术移民不太好办。”
  许愿默默写好点菜单,塞给匆匆路过的服务员。
  首先端上来的是被许愿封为“全北京最好吃的”肉末茄子煲,紧接着是“伤心炒凉粉”。
  许尽楠发出声怪笑:“不是吧,舍不得我?”
  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自动开启,许愿哼一声:“滚!”
  当晚许愿又做梦了。梦里她和许尽楠在法国,坐在一家餐馆的露天座位,她翻看菜单,上面有个特别推荐,叫“光棍”。侍者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根细长的竹签,许愿举着竹签反复观看,就是很普通的竹签,“这玩意儿能吃?”她问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侍者。侍者解释说这代表两人份,每次会上两种不同的烧烤串,一共7次。旁边一桌在现场制作蛋糕,蛋糕师将一枚大的不像话的新鲜草莓放在蛋糕上,然后拿出一个尖嘴吹风机对准草莓,却不是吹风,而是吸,把草莓上面一粒粒的草莓籽吸掉,然后冲着天空发射,空中悬挂着红瓤的西瓜,被射中后流下汁水,有人在下面举着杯子接。许愿张大了嘴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许尽楠伸手帮她托住下巴,笑嘻嘻地说:“多喝水。”
  然后许愿被渴醒了。喝水的时候她想起“全北京最好吃的”肉末茄子煲唯一的缺点——太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