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退去，留下了遍地狼藉。方圆数里的林间空地上，沟壑之间有数架直升机的残骸散落其中。十几具尸体在山风的呜咽中极尽凄凉。但这丝毫不影响那些猎魔人的心情。
  每个人背着数十斤的元石，踏着同伴尸体下的暗血隐没于林间。就如同，他们从未来过；就如同这里本就是上古战场，只有风中带来的血腥气息和尸首上的余温提醒着场中的幸存者：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战斗。
  寸心知强忍胸腹间的疼痛，勉力搀起夜子来到一架直升机残骸处坐下，而后，他扒下一个猎魔人的衣物，将未烧尽的火扑灭。
  “你在做什么？”夜子问。
  “找药箱，应该有的。”寸心知并不回头，不停的忙碌着，踏平面前那丛高草、推弯挡在舱门前的桨叶、俯身爬入已经瘪掉的机舱。
  “你现在都不敢看我了吗？”夜子语声近乎幽怨。
  “这不是一个虚灵该说的话。”寸心知在机舱中回道，有些瓮声瓮气。
  “你嫌弃我了。”夜子想要一个答案。
  寸心知猛然探出头来，朝她怒吼道：“就那么想我看你吗？你以为我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吗！”说着，随手抓起一根断掉的枪管向桨叶丢过去。
  “当啷——”
  枪管被桨叶弹飞了，飞到了两丈开外。
  他回身近乎祈求道：“你不能这样，你得好好活下来。”
  “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夜子有些虚弱，声音渐渐微弱。
  药箱不知藏在何处，他不懂直升机的构造。于是，他又从机舱中爬出来，顺手扒了两件猎魔人的军装，全然不理夜子的挣扎，将她一层层地裹起来，很久之后，夜子成了一具木乃伊。好在，将那张可怕的脸留在了外面，脸上的血不断的向下渗着，脖子以下的衣物早被血染透。
  “我很好。”寸心知盯着夜子的脚踝，刚刚擦过，又有血流下来。真的活不成了吗？若是他，这么多血，恐怕早死了。
  他渐渐冷静，正色道：“告诉我，你能不能活下来？”
  夜子没说话，只摇头。
  “你一定要活下来！别忘了，咱们还得去神垒城呢。元石没了，我帮你赚，你想要多少都行，只要给我时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只要我活着。可……你得活下来。”
  夜子摇头。
  寸心知急道：“你不是说过，虚灵是不死的吗？”
  “是不死不生。很多事，我能做的很有限，那时候，就不能经常帮到你了。”
  “胡说什么！我只要你活着，哪怕你是虚灵！”
  “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比虚灵……更难接受吗？”
  “胡说什么，化形成人不是你的梦想吗？你已经实现了，怎么能轻易放弃！”
  “可你都懒得看我一眼。”夜子无力道。
  “看你、看你！”寸心知将目光落到夜子的脸上吼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以前的样子！你还是那个夜子！我看你一眼，就那么重要？”
  “是的，很重要。直到现在，我更加确信，你是在可怜我……”说着，再也撑不住，倒了下去。
  寸心知一把将她搀入怀中，心痛地骂道：“你是个傻子！”说着，将她缓缓放到地上，转身又爬到机舱残骸里翻找起来。
  一只黑鸦落于林间的一株高树上，近乎冷漠地注视着林间发生的一切。
  一团幽雾自林间空地飘来，萦绕于高树的枝头。幽雾道：“没想到，你这偷窥的习惯还是没改。”
  黑鸦道：“真改了，对魂祖就没用了。”
  “是师父派你来的？”
  “没人能指使我。”
  “我能相信你吗？”
  “信不信是你的事。”
  “黑血，救我！”
  “有什么好处？”
  “你想自己的身边整天跟着一只虚灵吗？”
  “这么说，你还真不能死。宰一落入了魂祖的幻境里，可我却发现，他进入的应该是天域，不是什么幻境。魂祖撒了一万年的谎，连真假都分不清了。”说完，一阵冷笑。
  “啊——”夜子忧虑道：“这么说，宰一不是很危险？”
  “放心，他已经成为那个魂族人的奴隶。”
  夜子沉默，片刻后又道：“动手吧，我需要这具肉身。”
  黑血调笑道：“怎么，喜欢上这个凡人了？”
  夜子不语。
  “其实，凡尘诱惑多，入世多离苦。情爱之事，谁又不想呢？经历多了，就厌烦了，一切皆是幻像罢了。”
  “再不动手，我还要等一千年。放心，我会帮你完成愿望。”
  “这个承诺很好，我可得好好想想让你如何报答我。”说着，黑鸦展翅离了枝头，化为一片流雾裹挟着枝头的幽雾如同一道幻影掠入夜子的肉身之中。
  昏迷的夜子长吸一口气，睁开眼来，她又重新看到这个多彩的世界了。她不喜欢虚灵，虚灵的世界是单调的，没有任何色彩。当现实和记忆的色彩变得非黑既白，生活便无所谓过往还是现在，有的只有对未来的茫然。
  她激动极了，这具身体又回来了。她眼中含泪道：“黑血，真想不到，你会真的救我。”
  “早知你这么不虔诚，我……”黑鸦顿了一下，又叹道：“还记得那匹无助的苍狼吗？”
  夜子点头道：“当然，当天怒降临时，他救了几只雏鹰，那是他的天敌。你像他！”
  黑鸦淡然道：“可你不是雏鹰，虚灵向来无情。”
  “可我现在是个人类。”
  “可你的灵魂还是虚灵。”
  “你不是能堪破幻像吗？”
  “可又看不透人心。”说完，黑雾化鸦，振翅向远处的高树飞去。边飞边道：“宰一背叛，第一回合，魂祖败了。规则之战的第二回合，便由你开始吧。”
  “你不能左右师父。”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我要拿回我的灵魂塔。”
  “灵魂塔在哪儿？”
  “在天域中一个叫燕氏子的魂湖里。”
  “燕氏子？”
  “晶球中的少年。”
  “天生魂湖？”晶球在师父的洞府里，每到师父睁眼时，她都能看到那个少年。
  “魂塔有感，或许他只有一年可活。一年之内，你要找到他，亲手拿回魂塔。”
  “你让我杀了他？”
  黑鸦的影子消失了，再没回应。
  两位神境的交谈仅限于神识之间，寸心知自是不知。此刻，他正在远处的机身残骸中费力地拉扯着一条带子，不多时，一个箱子被拖了出来。
  寸心知打开箱子，惊喜道：“有了有了，夜子，你有救了！”说着，从其中抓了些东西便向夜子奔来，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
  当他奔到夜子面前时，忽然怔住，怀里的东西落了满地。夜子正看着他，被烧得血肉模糊的脸已然恢复如初，唯有身上裹得严实。
  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确认一切所见并非幻觉，如果是，他情愿永远不要醒来。
  他摇头苦笑道：“看我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人，是神，还有什么能难得住神的……”边说着，边伸手想要帮夜子除去她身上的衣物。突然他又住手，背过身去，随口道：“自己能行，就自己来。”
  夜子不解：“你不想帮我了吗？”
  “呃——姑娘家的，还是自己来得好。”
  “可你之前……”
  “当时以为你……是我想多了。”
  “只要我死了，你才会？”
  “好了，和神吵嘴，我还没这本事。”说完，便向横在路中央的冷冻车而来。
  紧紧包裹住身躯的衣服瞬间崩解，露出些许稚嫩，唯有那片片污血证明夜子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她从随身的符器中取出一件深衣穿上，一样的雪白，一样的翩然若仙。只是她的目光中多了些难言的味道，是苦涩、是甜蜜、是伤感，也或者是对未来的一点忧虑。
  她曾讨厌自己化身为人，但此刻，她对自己的身体视若珍宝。有了这眼，她能看到多彩的世界，还有他；呼吸之间，隐隐的有着他的味道；手掌之间，有着前晌他所留下的温度。这种奇妙的感觉，只有人才有，她不能放弃，也不想。
  黑鸦的神识再度落在她的身上，嘲讽道：“这就是儿女情长吗？”
  夜子恼道：“感悟着别人的故事，会不会很可怜？”
  “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才是，你不要忘了，你是个虚灵。虚灵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错了，我的世界与你不同。再也不是非黑既白了，你才不属于这儿。”
  黑鸦无意与她争执，冷声道：“莫要忘了你的承诺。”说完，不待夜子回应，振翅而起，飞离高树，化为一缕黑雾消散于渐盛的山风里。
  呼儿海趴在车门之下，将脸埋在土里，一动不动。待脚步声近，他小心地抬眼，见来人是寸心知，便退到车身之后，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将上身靠在车厢上，如同一头伺机而动的猛虎。
  “出来吧，你是凡人，我不想伤你。”
  呼儿海沉声道：“你也是凡人，还是个叛徒！”话虽这么说，可他的脚却动也未动。
  寸心知不解：“这么大义凛然做什么？是你要害我们，又不是我要伤你。”
  “凡人和修行者，势不两立。难道雷泽巡逻队改变立场了吗？”呼儿海露出半张脸，偷看了一眼。
  “立场？”寸心知以手撑住倒在地上的车厢，忍痛道：“猎魔人也是凡人，他们拿枪对着我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们是你们的死对头，这不关我的事。”
  “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就没想过后果吗？”
  呼儿海向寸心知的身后看了一眼，只一眼，怯意顿生，手一松，匕首落地。可他仍然咬牙坚持着，他的背上多了几百斤的份量，却只因为那女子看了他一眼。
  神不可犯？寸心知忽然转身，见夜子正站在他的身后，便请求道：“放了他吧。”
  “他刚刚想杀了你。”
  “我还活着。”
  夜子皱眉道：“可他眼中有杀意。”
  “不过是个想法儿，每个猎魔人都想杀了你，也没见你赶尽杀绝，不还活着？”
  “当时我力不从心，幸好有你——”
  寸心知打断道：“既然这样，就放了他。”
  “你真是个烂好人。”夜子收回了神识。
  “我顶多算个烂人，从今开始，我怕是没法回头了。”说着，便向山下走去，他想回到第一个岔路口。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不错，昨日他遇到了一位神，今日也一定能遇见一辆车。
  “随我回山门吧，让师父收你为徒。”夜子紧紧跟上，和昨天一样，他在前，她在后。
  “和你师父不熟，你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