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第三次反扑将一座山头移平了，烈焰蒸腾、靠近山头的一片林子被毁，土石崩解，灰石俱下，砸断了寸心知所依赖的崖上的那株枯树。
  寸心知抱着枯树干向崖下坠去，他闭上了眼。
  山风拂面，令他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身边缠绕的黑雾越发暗淡，他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快死了，夜子，记住我！”山风入口，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强行转过身来。
  “你都死了，记住你有什么用。”
  “没有比你记住我，更让我高兴的事了。”
  “说这样的话，不显得轻浮吗？”
  “那是昨天，昨天我还活着。活着得庄重些，我不是个轻浮的人。”
  “都要死了，怎么舍得轻浮了？”
  “不轻浮一回，会死不瞑目。”
  夜子笑了，听得出来，她很开心。
  “还笑得出来，看来，你也要死了。”
  “哪能如你的意？我会活得很好。”
  “你触怒了神山。”
  “是猎魔者干的。”
  “却是因你而起。”
  “说的好像和你无关。”迷雾涣散，夜子的声音越来越远。
  虚空之中再次传来夜子的声音，如同出现在天际，她说：“你不会死的，要死就一起。”
  寸心知察觉到刚刚自己出现了幻觉，迎着凛冽的山风，他艰难道：“你得活下去。”
  “这不是理由。”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哪有什么最后呢？你看那深谷，早就没了尽头。该醒醒了！”
  寸心知一惊，猛然睁开眼来。他发现眼前山风呼啸，属于夜子的幽暗雾气依旧在身边萦绕。身下枯枝轻摇，他抱得更紧了。孱弱的枯枝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可……为什么枯枝没断？他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进入我的幻境了，属于虚灵的幻境。我若不唤醒你，你会在里面呆一辈子。”
  寸心知恍然道：“有你陪我说话，就这么呆一辈子挺好。”
  “你情愿在我的幻境中这么沉沦？”
  “死也好啊。”
  “可你还有家人。”
  “如果还能选择，我怎么会忘记他们？虽说没什么快乐的经历，但还有快乐的回忆。”
  夜子恍然道：“原来都是假象。”
  “我当真的就好。”
  “凡人都是这样吗？”
  “你觉得我不真实吗？”
  “你最可贵的就是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心寒。让我记住你，也是真的吗？”
  “你是虚灵，不能分辨吗？”
  “是啊，可你的谎言太真实了。”
  “所以才值得珍惜？我不懂一个虚灵的世界。”
  “你已经进来了。我不只是虚灵，还是人族一员，因为你，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你不是人，你是仙子。”
  “以后，也许就不是了。”
  “怎么会？”寸心知惊得转头向山坡上望去，见夜子正在火海中挣扎，他的心一紧，慌道：“怎么会这样？快离开啊？你不是神吗？”
  “不错，可我还是虚灵。魂力过于分散了，我无法护住这具肉身。你以后……会不会嫌弃我？”
  寸心知目眦欲裂道：“我不在意，可你会在意的。”
  “我怎么会在意呢？化形之前，我只是看了一眼山下路过的一个女子，那本就是一个寻常女子。我所羡慕的，不过是因为她是个人类。”
  “可你所忽视的东西，对别人很重要。没有一副好容貌，以后你将寸步难行，也会不甘心的。”
  “不，有你就足够了。”
  “可我……不是神。”
  “我会让你踏上成神的路。”
  “我不知自己能否走下去。”
  “我会陪着你。”
  “可你失去了容貌。”
  “你在嫌弃我。”
  “不，人不能永远面对失去，你今日失去了容貌，以后还会失去别的。只要是人，不可能永远坦然面对。”
  “可我还有你。”
  “我值得你寄托愿望吗？”
  “值得！”
  “你会后悔的。”
  “除非你后悔。”
  “我不会，永远不会。我会陪着你走完剩下的路，如果我……是神。”
  “相信我，你会的。”
  山风撕裂了一切幻像，幻像如同一阵幽雾般湮灭于草木之间。寸心知在丛草中抬起头，没有峭壁、也没有枯木，他此刻正趴在山顶的草丛中。
  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他翻了个身，呼了口气，刚刚他所经历的一切，都随着那口气被呼了出去，他觉得神清气爽。
  他想，神就是神，什么真的、假的，在神的面前都会现出原形。头顶的几缕雾丝提醒他，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并不全是假的。
  他轻唤了一声：“夜子，你在哪儿？”
  夜子没有回应，回应他的只是雾丝落于他的指间，而后，有种奇怪的力量开始在自己的血肉中游移。他，并无恐惧。
  他起身向山下望去，远处有片大湖，辨别了方向，他回身跑到山南侧，发现了山腰林间的那辆冷冻车，冷冻车歪斜着横在路上，周边遍地碎肉，远远望去，一片血色模糊。
  不远处，地上有个巨大的弹坑，弹坑西侧有一群全副武装的人，端着枪指着场地中央的一位白衣女子。只是那白衣已然衣不遮体。
  不时有枪声传来，那女子的身体便随之颤一下，却未倒下。
  寸心知手脚并用的从坡顶滑下去，荆棘扯烂了他的衣衫，他顾不得；坚石带走了他腿上的一片血肉，他顾不得；他听到了肋骨的断裂声，他顾不得……也许夜子已经死了，但他不能面对夜子被毁掉，哪怕只是她的身体。
  也许，只是因为那个连夜子都全不在意的表相，才是支撑着他接下了这个任务的全部动力。他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猥琐。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还楚楚动人的仙子，此刻已然成了一具形容尽毁的怪物，可他并不以为然。难道是因为那缕幽雾融入血肉中的缘故？
  他否认了这一点，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此刻，他只想救他，哪怕他在夜子眼中只是个极其自不量力的凡人。
  “停！”猎魔人首领举手喝止了众人的动作。
  枪声停了。
  夜子痛苦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恐怖至极的面孔，满脸血肉，五官扭曲，她看了眼爬至近前的寸心知，嗔道：“你个傻子，来做什么？”
  “我怎么能是傻子？”寸心知心有怨怼。
  “你不傻，我也看到了人类的精明。我允许你抛弃我，走吧。”
  寸心知忍着肋间的剧痛，猛然从地上站起，举起身上的枪高声道：“雷泽五七三巡逻队，无妄山巡守在此！”说着，一颗子弹射向空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哄笑，不过，也仅仅是寥寥十数人。另有数十人均是一脸肃容，没必要嘲笑一个弱者，猎魔人有着自己的骄傲，他们只屠神。
  有人问道：“报上名来！”
  “寸心知！”
  “有什么遗言吗？”
  “我有个愿望！想和仙子独处一会儿。”
  “退！”说话的是那位首领。或许，在他看来，寸心知所谓的仙子已经成了鬼了，他不是在成人之美，他只是不想再浪费弹药。
  众人收了枪支，开始后撤，于三十米外停了下来。场中只余寸心知和夜子二人。
  寸心知跌坐在地，咬着牙爬到夜子身边，看着她身上涌血的弹孔，心痛道：“你可以……这又是何苦？”她本可以用法力阻止这一切。
  夜子笑道：“我在幻境中看到了真实，你会离开我的。”
  “你能期望一个凡人怎么样呢？要我保护你？我连自己都没法保护！”
  “我只想听你说那句话。”
  “我错了，我不该阻止你施法。”
  “不，我想听你说，你在乎我。”
  “在乎——”寸心知苦笑道：“只有两个字，却不轻松啊。”
  “你连说出来的勇气也没有吗？”
  “我是没能力说出来。”
  “那你为何要来救我？”
  “我哪能救得了你，这并非缓兵之计，是苟延残喘。”
  “你说过，五山皆敌。暴露了身份，你回去也活不成。”
  “可我怎么能眼看着……”
  “那就是在乎我了？”
  “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真如幻像中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看到了什么？”
  “你离开了，在你成神之后。”
  “成神么？那也只能出现在我的幻像中。真有那一天，你觉得我会吗？”
  夜子摇头道：“可幻像中是这么说的。”
  “你太相信幻像。”
  “那幻像中有师父的魂印，不会错的。”
  “要是那样，你师父为什么要你遇见我？”
  夜子不语。
  “所以说，幻像就是幻像，不可轻信。我在幻像中看到你对抗山神了。”
  “山神是可以对抗的，可这些猎魔人的符器太多了，我应付不来。心知，走吧。有那缕神魂在，我就会一直保护你的。”
  “不行，你要和我一起走！”
  “走不成的。猎魔人身上有神意符纹，和这护山隐阵是一体的，他们已经成了护山之奴。”
  “我会想到办法的！”说着，寸心知再次痛苦起身，他不能在敌人面前示弱，虽说他已伤重不经风。他转身，举手喊道：“我有话要说！”
  首领道：“说！”
  “反正我也不会活着离开，我只问一句，为什么要杀她？”
  “这还用问？她是神。”
  “但凡杀人总有原因，你们总得为着什么。”
  首领来至寸心知的近前，低声道：“为了元石，你有吗？”
  “有什么用？”
  首领再次压低声音问：“你有？”
  寸心知看了眼面目狰狞的夜子，勉强点了点头。
  “好，只要你给元石，我就放过她。”
  “我信你。但你要告诉我，要元石有什么用。”
  首领将枪口对准了寸心知的胸口，沉声道：“知道了，就该死了！”
  寸心知不为所动，还是问道：“为什么要杀神呢？”
  “是为了祭神。”
  “山神？”
  首领点头。
  寸心知回身对夜子道：“身上带了多少元石？”
  夜子疑惑，回道：“两千多块。”
  “都给他们！”
  夜子诧异道：“就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