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清脆响，一只油闷大虾从一张张得极大的嘴边掉落下来。
  “妈！”女孩立刻皱起眉头，下一刻掉落在桌上的那只油闷大虾被一只手抓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只露着一小截藏不进去的虾尾在外面。
  “客人没到，这么大的女孩，一点礼貌都还不懂。”看那只油闷大虾终究还是被偷吃了，陈露怒道。
  女孩嘴里快速吐出虾壳，还敢据理力争，“什么客人，阳哥算客人吗？”
  陈露戳着沈薇娜的额头，“你阳哥不算客人，那个小暖姐姐是第一次登门作客，客人没到，你先吃了？”
  “小暖姐姐也不算外人，以前小暖姐姐就对我很好的。”
  沈薇娜和她姐姐沈薇亚一样，虚岁不过12岁，但身高已经超过陈露。饶是有豆蔻年岁、小女初长成的模样，沈薇娜依旧是小孩的心性。
  “再好，今天终归是你阳哥和她领证的日子，多少得尊重人家一点。”
  大虾的肉吃完，剩一个虾头拿在嘴里嘬着，沈薇娜突然如遭电掣般，“领、领证？阳哥和小暖姐姐领证了？！”
  话音刚落，门锁传来动静，是钥匙转动的声音，沈薇娜眼珠子往下，瞟着还在嘴里嚼着的虾头，完了，还没毁尸灭迹！
  “娜娜，在外面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来人不是向阳和苏小暖，却是沈薇亚。
  “姐姐？”沈薇娜也是诧异地叫道。
  陈露抽过两张抽纸，快速地清理沈薇娜吐在桌上的虾壳，“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
  “嗯，人有点不舒服就请了假。”在门口将一双黑色中跟皮鞋换成室内拖鞋后，沈薇亚提着黑色公文包走了进来，一眼就瞧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笑道，“哟，我不在家，你们两个挺会过日子啊。”
  沈薇娜没在意到陈露突然沉郁下来的脸色，径直喊冤，“哪里啊，你不在家，妈每天就一菜一汤，看把我咪咪养得，全班都最小了都。”
  “呵呵……”沈薇亚喷笑出声，“你的咪咪养那么大做什么？小小年纪好的不学，竟学坏的。”
  陈露懒理姐妹俩的插科打诨，正色道，“身体怎么不舒服？打不打紧？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没事，”沈薇亚两根手指在鼻梁处捏了捏，“一直加班，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吧，你们今天是偷偷瞒着我又请什么重要的客人吧。”
  听沈薇亚提起这个，陈露的心不免咯噔一下，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说，一旁的沈薇娜机关枪似地开口了，“姐，你猜妈今天请谁？哎呀，这个不好玩，还有一个更劲爆的瓜，要不要吃？而且……是关于阳哥的。”
  沈薇娜的关子卖不了几秒钟时间，自顾自地捂着嘴乐了半天后揭晓，“今天阳哥和小暖姐姐去领证了，一会儿阳哥带着小暖姐姐回来吃饭，妈才特意做了一桌吃的。”
  不管是沈家还是向家，沈薇娜因为最年幼，是所有人保护的对象，以至于她的心地也是最纯，很多事根本就不知情，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有什么话也是心直口快。
  如果陈露刚才还有些担忧，这下沈薇娜的直言不讳则完全压倒了她最后的一点幻想。
  果然，沈薇亚整个人如被水泥灌注了一般凝固住，目眦欲裂。
  陈露见事情暴露，试图挽回，“薇亚。”
  “什么时候的事？”
  沈薇娜见自己姐姐这般表情，也知事情不妙，不敢再随意讲话，身形往后不着痕迹地躲去，眼神不住地往陈露身上瞟。
  “今天早上，刚刚打电话，说是从民政局过来，快到了。”
  迟早都要知道的，她本想能拖就拖一拖，但既然这么刚好遇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陈露开门见山地坦白了。
  “领过了？”沈薇亚怒目圆睁，声音像寒天里冻结的冰。
  “领了，领了！”被沈薇亚反问，陈露也是豁出去的态度，“阿阳很早就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点头答应的。”
  没说完，陈露想让自己的女儿能彻底死心，“阿阳心心念念的就一个苏小暖，找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现在找到人了，领证结婚不正常的事吗？”
  沈薇亚的脸上是龇牙咧嘴一般的凶狠，但眼眶明显地发红，陈露终究软下心来，抖着声音苦口婆心地劝解，“薇亚，放手吧，世上的好男儿不只阿阳一个，听妈一句，放手吧，好不好？”
  在眼泪跌落出眼眶前，沈薇亚转了半个身，吸了吸鼻子。
  “对啊，姐，你看你，长得漂亮，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又好，肯定能找到比阳哥还要好的男生。”沈薇娜也怯生生地劝一句。
  沈薇亚的声音没变，还是坚硬如铁般，看着陈露却喝沈薇娜，“滚远一点，你懂什么？”
  “薇亚，怎么跟妹妹说话？”
  陈露不满的话刚出口，不锈钢的安全门被敲响，这次应该就是正主到了。
  收拾起争执的表情，陈露的手虚虚指了指，“娜娜，你阳哥到了，去开门吧。”
  “哦。”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向阳，后面跟着苏小暖。
  “阳哥。”沈薇娜忧心忡忡地低声喊道，正弯腰脱鞋的向阳一听就觉得不大对劲，直起身往里看时，顿时一目了然。
  等苏小暖也换好鞋后，向阳才朝里走去，“今天没上班？”
  这话问的自然是沈薇亚，但与其是关心她有没有上班，倒不如说是一句寒暄的话，说过话就不会显得太拘谨，太难堪。
  “向叔去世才多久，你们就急着领证结婚办喜事？”回应他的是沈薇亚冷冷的诘问。
  “薇亚！”陈露终于忍无可忍，“阿阳，你们别理她，洗手吃饭，饭菜都快凉了。”
  这话陈露不说，向阳也是会充耳不闻沈薇亚的话，径直错过沈薇亚半是愤怒半是受伤的眼神，准备去洗手。
  跟在他后面的苏小暖被嘲讽，忍耐着，只是她想息事宁人，沈薇亚却抓着她不放，“你妈在医院里快死了吧，你这个做女儿的哭都来不及，还有心情领证？”
  这下苏小暖谁的面子都不给，停下脚步，眼神和沈薇亚的对峙了起来，“我妈在医院里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嗯，我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因为我看你不顺眼。”沈薇亚的食指笔直地戳在苏小暖的胸口上，“你爸死了，他爸也死了，现在你妈也快要死了，苏小暖，你这个大克星，你要克死几个？你是不是要把他也克死才够？为什么你不去死？”
  “啪！”
  所有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足足过了一分钟后……
  “你打我？”
  “是。”向阳的眼里寒意森然，用力一拽，将苏小暖藏到自己的身后，“我早说过了，我不准你动她。”
  沈薇亚捂着刚刚被掌掴过脸，“你打我？你当着这个贱人的面打我？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啊？”
  今天他穿着花了大手笔的高定衬衫，站在他的身后，苏小暖闻到他身上萦绕着的古龙水味道。
  他一向节俭，哪怕他现在已经不用像少年时那样过清苦的日子，但他从未大手大脚地花钱过。
  身上的这套高定是例外，因为今天是他们领证的日子，他很看重这个日子。
  从他背后看去，脊背的肌肉绷紧，苏小暖握着他的手，在沈薇亚的话说完后，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似要抡起。
  “向阳。”苏小暖攥紧了那只蓄势待发的手，“算了，算了。”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家，轮不到你当好人！滚！”
  “啪！”
  又是一声利落的掌掴声。
  只是这次打人的换成了陈露。
  “妈，你也打我？你也为了这个贱人打我？”
  陈露极力沉下因为情绪激动而走形的声音，“你发疯发够了没？没有的话你就自己到房间里接着发去，别影响我们吃饭。”
  沈薇亚怔怔地盯着陈露的脸，仿佛不认识面前的人一样。
  沈薇娜的视线在陈露和沈薇亚的脸上小心翼翼地逡巡着，最后鼓起勇气，“姐，要不我陪你到房间里……”
  “啊……”沈薇娜的话还没说完，就因为迎面突然其来的一盘油闷大虾而吓得失声惊叫，紧接着一桌的碗碟被扫在地，原本整整齐齐的一桌菜瞬间杯盘狼藉。
  “我让你们吃，让你们吃！”沈薇亚用手肘狠狠扫净桌上所有的碗碟后，冲着陈露咆哮，“妈，你现在也跟着一个跟我抢男人的外人来对付我吗？到底谁是你女儿？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女儿！！”
  “我没有你这样不可理喻的女儿！”陈露一样音量的话语一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以前阿阳是我半个儿子，现在，他就是我儿子！今天是我儿子大喜的日子，我做菜招待他们，你要高兴就留下来，不高兴……”陈露咬下牙，“你就走！”
  “轰隆”一声，向阳只觉得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轰然倒塌。
  “好，他是你儿子，那她就是你儿媳了是吧，向俊华被她们家撞死了，你就认她做儿媳是吧？”沈薇亚的脸上莫名地扯出一丝灰败又诡异的笑来，“难怪你会守寡，守一辈子的寡！”
  沈薇娜的手掌堪堪停在半空中，没有打下去。
  “怎么，连你也要打我？来，打呀，朝这里打，来打。”
  沈薇娜的那个巴掌最终没敢落下去，反而被沈薇亚避得节节败退，吓得红了眼眶，“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原本不是这样的。阳哥喜欢小暖姐姐有什么错？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得来？”
  “你闭嘴！我原本什么样？啊？还不是被他们逼的？你们为什么都来说我，为什么不去说她啊？她抢走我爱的人，现在又来装好人，抢走我妈，你们为什么都认为她好？为什么都认为我是坏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啪！”
  桌上唯一的一只玻璃杯也被砸个粉碎，玻璃碎渣应声迸裂开来。
  苏小暖猝不及防地被突然爆开的玻璃杯惊吓到，手刚刚条件反射地抬起，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别怕，别怕，没事，没事。”
  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摁在他的胸前，像一只单薄的小船驶入让它停泊的港湾，免它受风吹雨打、无依无靠的流离之苦。
  “嗯。”刚刚抬起的那只惊惶失措的手搭在了他的腰间，手因为惊吓而握紧的劲儿也跟着舒缓开去。
  破碎声没有了，争吵声也没有了，沈薇亚冷冷地看着向阳将苏小暖护在怀里，一不留神，眼泪就跑了出来。
  在眼泪流到底之前，沈薇亚抬脚踩在一片狼藉的饭菜上，拿起沙发上的包。
  “你要去哪里？”陈露痛声问道。
  沈薇亚停顿，却没有回头，“要你的儿子儿媳，就别管我。”
  “砰”的一声摔门声，一切全都归于沉寂，只留下一地的残羹冷炙。
  “阿阳，你带小暖去那边坐坐，我把这里收拾一下，重新炒几道菜。”陈露抹了一下脸，吃力地弯下腰，动手收拾地上的赃物。
  “妈，我来帮你。”沈薇娜不嫌脏，蹲在陈露身边一起收拾。
  那边的两人眼神交流后，也都蹲了下来。
  最终是向阳用手机点单，点了一桌的外卖。等整间餐厅收拾干净，外卖也刚好送到。
  “你们看我，小暖第一天上门吃饭，就被我搞砸了。唉，我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陈露今年还不到50岁，满打满算都算不到“老”，可是自从向俊华走了之后，向阳竟真的感觉到她老了很多。
  搂住陈露的肩头，向阳说道，“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正式，能吃饱就可以了。是我总加班没时间，以后有时间我会和小暖常常回来吃饭的。”
  苏小暖正在解外卖包装盒的动作有所停顿，眼神也是安静地看过来，和向阳短暂的接触后又接着解包装盒，再把里面的饭菜一盒一盒端出来。
  折腾了一番，只偷吃了一只油闷大虾的沈薇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了起来。咬着一只烤翅，咬字不清地说道，“阳哥，我有两道数学题不懂，一会儿你教教我呗，下午就要交了。”
  和沈薇亚优秀的成绩不同，沈薇娜的成绩则一直是处于中不溜，再加上她不怎么上进的学习劲头，陈露头疼也没用。
  “你阳哥要吃饭，自己不会想吗？一整天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下学期就毕业班了，我看你到时候能上什么学校？”陈露搁下碗筷，不顾苏小暖这个第一次上门的人的面，情不自禁地训了起来。
  说到这个，沈薇娜有些不服，“还能上什么学校啊？我肯定要和阳哥上一样的学校啊，宿城中学，对不对阳哥？”
  乍然听到宿城中学，苏小暖的心里漫过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但一切又仿若在昨天。
  碗里被放入一块鸡汁辣鱼，苏小暖的思绪才收了回来，转眸看到旁边的人了然地对她眨了眨眼，“吃吧。”
  饭后向阳被沈薇娜抓去教题目，苏小暖留在餐厅里陪着陈露收拾碗筷。
  “那个小孩……是你外甥女吧。”
  “嗯？”
  苏小暖不解，刚抬起头，陈露就慌张地收回视线，随后叹一声气，“就是向阳爸救下来的那个孩子。”
  “……嗯。”苏小暖往中间的房间看去，透过玻璃拉花移门，还能隐约看到遗像前摆放着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她是我姐的女儿，小名儿叫丫丫。”
  丫丫？叫起来和娜娜还有点像。
  “那孩子现在还好吗？上次听说她生病了。”
  苏小暖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片刻后才答道，“我姐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丫丫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爱说，也不爱笑。”
  “沈姨，孩子虽然小，但她心里都懂。她也知道是她害死了叔叔……”苏小暖哽咽住，没再往下说。
  苏小暖沉默，陈露比她更沉默，人像雕塑一样静止不动，良久后才开口说道，“小暖啊，有时间带孩子过来和沈姨玩。顺便让向阳爸看看孩子，让他安抚一下孩子，别老吓着孩子了。”
  “……好。”
  两道题教会后，沈薇娜急匆匆地赶去上学，只有声音从门口飘进来，“阳哥，小暖姐姐，再见。”
  陈露见了又是唉声叹气，“什么时候能长大懂事也不知道。”
  向阳笑了笑，牵着苏小暖到向俊华遗像前，收起结婚证，“爸，我和小暖先走了，下周末再来看你。”
  将结婚证递给苏小暖后，向阳的手郑重地一下一下擦过遗像，唠家常的语气，“爸，我成家了……带给你的烟和酒，你注意一点，少抽一点，少喝一点，有的是……要想我了，托梦给我，现在我的睡眠正常多了，一闭眼就能睡着，你不用担心我睡眠不足……”
  站在向俊华的灵位前沉默无语良久后，向阳才回过身来，“沈姨，那我先带她走了。”
  “好，走吧，我和你爸好好的，不用担心。”
  向阳和苏小暖站在电梯间等电梯，陈露送到门口，眼尾纹因为她微皱起眉头全都跑了出来，发间的白发也刺痛了向阳的眼。
  “回去吧，沈姨。”
  陈露的嘴角弯起，略带疲惫的笑容像极了发黄的老旧照片。
  不锈钢安全门在“咔擦”声中关上，陈露一个人在里面，和向俊华的遗像一起，还有余生的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