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惯子杀子
作者:哦哦拍      更新:2021-03-25 03:17      字数:8940
  其实比柏俊更绝望的是他的贡院同僚、副主考程庭桂,这位前督察院左都御史、户部侍郎已然是身陷囹圄、戴罪之身,说他比柏俊还绝望,是因为不但自己难逃法办,而且还把儿子搭进去了。儿子虽不好,还连累了自己,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眼看着儿子年纪轻轻就要性命不保,几次想象着儿子身首异处的惨景,无不冷汗淋淋,几乎要失了魂魄。这天在牢里吃过午饭不多会,天阴沉下来,唯一与外界相通的牢窗失去了亮光,整个牢房沉浸在阴暗中。接着雨声透过牢窗传过来,这雨声不疾不徐,似乎绵绵不尽,让他这个对明天失去希望的狱中人听来格外凄恻。正在黑暗中挣扎之际,他听到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这脚步声太熟悉了,他用期盼的目光追寻着,等待着这脚步声。
  过来一位老者,看上去六十岁上下的光景,身上已被雨水打湿,此人身形单薄,五官端正,虽是满脸皱纹,却是一脸的忠厚。而他拘谨的神色恰如他身上朴素的着装。当此人走近牢房,看清牢里的人,本来有些着慌的眼神放出光来:“老爷!老爷......”
  难怪脚步声这么熟悉,程庭桂看清了,来人是伺候自己几十年的老仆人胡升。
  牢门被狱卒打开的一瞬间,胡升就扑向自己的主人:“老爷,老爷.....”伴随而来的是绝堤的泪水。
  除了泪水,程庭桂无言以对。
  胡升带着哭腔说:“老爷,那天我不该多嘴......”他痛苦地摇摇头。
  程庭桂知道老仆说的是什么,是指那天去贡院传达儿子的“看好坐垫”那句话。可程庭桂没有怪过他,一个伺候人的下人又能怎样。
  “明知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我还是......”
  “好了,这事不怪你。”程庭桂说。
  听了主人这句话,许是心里好受一点,胡升忽然想起来了,边打开带来的食盒,边说:“老爷这些天受苦了,吃点东西吧。”
  看着程贵摆上来的自己素常爱吃的菜肴,还有一壶自己爱喝的沪州老窖。虽然中午那难咽的牢饭并没吃几口,程庭桂却没有一点食欲。他摇摇头,停了一会儿问:“去看过那个逆子了?”
  “去过了。看样子少爷真有些怕了,茶饭不思,两眼发直,听狱卒说半夜常起来闹。”程贵说。
  程庭桂听罢,紧闭两眼,双眉紧锁,痛苦地摇摇头。许久,问:“家里还好?”
  “家里整天冷锅冷灶的,主母天天流泪。”
  “她还有脸流泪?该!彩儿就是毁在她手里!”
  听老爷这么说,胡升知道老爷子还是心痛儿子的,也知道老爷为什么这样说。
  程庭桂长叹一声,以回忆的口气说:“程贵,还记得那年为彩儿聘师宴请戴先生的事吗?”
  程贵以不堪回首的口气说:“唉,怎么会不记得。。。。。。”
  胡升当然记得:
  一般人家的孩子六、七岁就进学了,因为他娘心疼,总说不急不急,直到程炳彩九岁那年他娘才决定让她唯一的儿子读书。请的教书先生还与他胡升有点关系,他与这位教书先生是远房亲戚,姓戴,此人虽只是个生员身份,在他手下可出过不少的功名,由是很有些名声。老爷知道他和戴先生沾亲,也久闻其名,便通过他请来了戴先生。
  为了表示尊重,戴先生进程府那天,程家便设宴招待戴先生,让九岁的儿子炳彩也上了桌,便于师生之间熟悉熟悉。因为是家宴,夫人蔡氏也在场。胡升则在一旁伺候着。正式上菜之前,自然是按惯例先上几道茶点。宾主品茶聊天,相谈甚欢。正是三月春好之时,宴席上的气氛恰如室外那株桃树上的繁盛的桃花,热烈而温馨。开始上菜后,第三道菜是“糖醋里脊”,正好放在程炳彩面前。菜肴上满了,宾主频频致意,推杯把盏,说一些你敬我慕的话。程炳彩看到眼前的“糖醋里脊”正是自己喜欢吃,早就等不及了,客人一动筷,他就大口吃起来,客人基本没有动筷,一盘糖醋里脊已经见了底。戴先生见状瞟了孩子一眼。又上来一道菜品“红烧排骨”。尽管隔着几个人,程炳彩仍然伸长胳膊,不停地往嘴里送,转眼工夫,一盘“红烧排骨”被他扫去一大半。程庭桂看到儿子如此,拉长了脸:“彩儿,吃饭要慢一点。像什么话!”
  程炳彩不高兴地撅着嘴,一言不发,却扭头看着母亲。
  蔡氏拾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儿子面前:“彩儿,吃饭不能生气,慢慢吃。”说着又夹了一块排骨放到儿子碗里。
  程庭桂见夫人竟如此不分场合不顾礼节的娇纵孩子,不由地有些恼火,可当着客人的面又不便发作,无意间与戴先生二目相对,戴先生面无表情。但场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当“京酱牛肉”端上桌,程炳彩依然我行我素,脸上还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程庭桂气得又要发火,戴先生却笑了,指着程炳彩说:“他还是个小孩子,还不懂事。何必当真。”
  蔡氏接过话:“戴先生说的是,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大大就好了。戴先生对不起了,让您见笑了。”
  戴先生盯着程炳看了半天,然后笑笑说:“多俊的后生,一脸的福相,将来准错不了。”
  三天以后,戴先生突然以母疾为由辞去了教职。胡升一听急了,找到戴先生询问缘由。
  戴先生沉默良久:“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孩子已经惯坏了,恐怕难以造就。”
  胡升知道是指那天吃饭的事,就说:“这种人家的公子有几个不惯的?孩子还不到十岁,您调教调教就好了。”
  戴先生摇摇头:“这话你只说对了一半。不错,富贵人家的公子都娇惯,但得分什么事,在吃、穿、花钱上娇惯一点无可厚非,但不能不明事理,没有规矩。虽然只是吃了一顿饭,我断定没看走眼,这孩子被他娘惯坏了,没有教养。麻烦的是你家老爷好像很惧内,那天在席上他夫人就公然不给他面子,为孩子护短。当娘的如果对孩子一味的娇纵护短,放任孩子任性护卫,当爹的又主不下事来,孩子很难调教。”
  胡升还是不死心:“您还是通融通融把。咱们毕竟沾亲带故的,总得让我面子上过得去,不然东家那边我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正是考虑到咱们的关系,我才断然下了这个决心。如果勉强应下,孩子没法调教,没个好结果,不但坏了我的名头,于你也不利,是不是这个理儿?所以倒不如干脆点。这样的事我见的多了,不必再劝了。”
  “胡升,你给我说实话,当年戴先生突然不干了?说了一大堆理由,其实都是借口,是不是?原因是看到彩儿娘太惯孩子,孩子没规矩,我又主不下事,是不是?”
  ......正沉浸在回忆中的胡升听到东家道出了实情,带着哭腔说:“老爷,原来您都明白。”
  程庭桂又叹一口气:“嗐!这是明摆着的事,只是大家都不愿说破罢了。这一切都怪我!”他也不禁回忆起往事......
  道光六年,还是独身的程庭桂进士及第。来程家提亲的挤破了门,程庭桂一概拒绝,因为他已心有所仪。那个她是当地大户人家蔡氏的女儿。三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他见到了这位蔡家小姐,立时被小姐的容貌所倾倒,叹为天人,当年她二十岁,小他七岁。回家后蔡小姐的芳影挥之不去,令他魂不守舍,随后央求家里托人说媒,却被小姐以功名未就婉拒了。考中进士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蔡家小姐进门。所幸蔡小姐尚未字人,程家本是当地名门,与蔡家门当户对,如今又进士及第,蔡家小姐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新婚之夜,蔡家小姐吐露了心声,蔡小姐是很识得几个字的闺秀人物,又自矜有些颜色,心气很高。哪个少女不怀春,因为之前的一面之缘,知道程庭桂对她有爱慕之心,但她感到程庭桂虽然生得浓眉大眼,个子也不矮。但是皮肤粗黑,一脸虬髯。在她看来程庭桂的样子阳刚有余,儒秀不足,与她春梦里的那个面皮白皙、眉目清秀的玉面小生有不小的差距。如今虽然嫁进了门,内心不免有些失落。当夜小姐约法三章:一,今后诸事要多依着她。二,家政财务由她掌管。三,没经她允许,不许纳妾。答应这三条,方可赢得她的芳心。温帷暖帐里,新娘貌美如花,香艳诱人。程庭桂作为正在当年的男人,渴望已久的美色在侧,身焰灸心,不由他不答应。
  程庭桂是个重然诺的人,婚后对妻子事事谦让、百般温存,二人的财物更是撒手由她说了算。丈夫用情之深,让蔡氏始料不及,也很受用,心想嫁个小白脸未必能如此,渐渐对丈夫也生出了许多依恋。一年后,二人有了一个儿子。小家伙生得粉嫩白胖,眉眼俊俏,一脸福相,人见人夸,程家上下都喜欢得不得了。夫妻二人更是疼爱无比。这个小家伙就是程炳彩。谁料,蔡氏自生育之后母性大发,对儿子之溺爱超出一般,吃穿用度不用说了,应有尽有。而且对孩子的行为举止从不加任何约束,随其。性而为。若有人(不管是家人或外人)对孩子的行为举止提出异议,她常常会当面护短,即使孩子的爹也不行。如果当爹的在外人面前数落孩子,蔡氏会当着外人的面让丈夫下不来台。读书人出身的程庭桂岂不知“植树育人”“养不教父之过”的道理,自然对妻室溺爱孩子的行为加以规劝,可是蔡氏舍不得孩子,依然我行我素。一直和谐的夫妻,却在管教孩子的事上起了龃龉,常常僵持不下。后来,素常对妻子疼爱忍让的程庭桂想着孩子还小,过几年再教育也不迟,免得引起夫妻不和,就暂时把这事放到了一边。谁知几年后,程庭桂患头疾,平素尚可,稍有点着急上火,气郁神伤,头部就晕涨难耐,经多方延医诊治,均不奏效,终成沉珂。眼看着儿子一天天被惯得不成样子,有心要管教,却几次被儿子气得犯了病。再加上随着升迁,公务繁重,对家务事常常顾不过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十二三岁后儿子忽然转心向学,天分也不错,,二十多岁上竟然中了举人。儿子学业有成,让他宽慰不少,冀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慢慢走上正道。于是凭借自己多年在京为官积累的人脉,想为儿子谋个职,熟料儿子不是嫌地方偏远穷陋,就是嫌职缺清寒,再不就是嫌差事无趣。就这么着高不成,低不就,一晃又是几年。大凡一个人从小娇惯坏了,养成了唯我独尊、无拘无束、自私自利的习性,是不那么容易洗心革面的。去年好歹给儿子挂上工部候补郎中这么一个虚职,儿子算是勉强应了下来。至于什么时候能得到实缺,好像与他无关儿,也不再过问,从此整天与一帮浮浪子弟搅在一起,不是浪迹于茶楼酒肆、秦楼楚馆花天酒地;就是周旋于官商之间图谋财利。儿子的这些行迹他也有所耳闻,可是他懒得管也有些管不了。更要命的是,儿子中举后,本应沿着会试、殿试这条功名仕途的路一直走下去,谁料他突然从这条路上下来了,不干了,声言读书读够了,不想再吃那个苦头,谁劝说也没用。程庭桂不明白,俗话说知书明理,儿子读的书也不算少了,礼仪孝道、功业前程、家族荣誉这些道理不可能不懂,为什么就不照着做?其实他不明白,人一旦被惯坏了,遇事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他要读书是因为自己喜欢,是为自己的兴趣而读,与其他人无关,包括父母。他读书读够了,认为太苦了,也是为了自己,也与其他人无关。至于父母的期望、家人为他的付出,身为人子的责任,都统统不再他考虑之列。他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就是自己的喜恶。程庭桂这个气可想而知,几次三番地劝说,道理讲了一大堆,甚至动了粗。程炳彩只是听,也不说话,也不辩驳。一离开其父的视线,所有的话都成了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到了这个地步,蔡氏也开始为儿子担心,怕毁了前程,也想规劝,可是积重难返,已经晚了,当娘的话在儿子那儿自小就是耳旁风,何况已经长大成人。近一时期程庭桂发现儿子有借他的名头在社会上招摇不轨的行为,他只有敲打敲打儿子,警告不得肆意妄为。有些小来小去的事,考虑到儿子的面子也出面办办,没有办法,谁叫自己失于管教呢。贡院里,当程贵送坐垫时暗示儿子说其中有东西时,他就一惊。当他拆开坐垫发现里面的条子的一瞬间,除了惊慌,就是反复念叨着八个字:家门不幸,出此逆子!家门不幸,出此逆子!他不但愤恨,更感到羞辱,这是儿子不打招呼,擅自做主,逼迫老子冒杀头的危险做这种违法的事,这小子眼里还有他这个爹吗?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大清王朝对科场舞弊自来执法森严,本朝几次科案都大开杀戒,招致许多人头落地。再说了,科场舞弊也太缺德了,自己虽然不敢自诩清白,比如为给儿子程炳彩谋职,他没少攀权贵、行贿赂。再比如他也曾利用职权帮人办事并收受人家的银子。可是他认为如果把官场比作一个池塘,如今这个池塘的水之浑浊,已经很难找到一条清洁的鱼了。自己不过小来小去,偶尔为之。此类事现在多的去了,即使犯了事,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可这科场舞弊则不然,不但极度危险,而且太卑鄙,对寒窗苦读的举子太不公平,有损阴德。他也是读书人出身,自己有今天也是多少年冷板凳熬出来的,深知功名对读书人的重要程度。他打定主意不能这么干。他把几张条子重新塞进坐垫,把坐垫藏了起来,打算等出了贡院后将条子销毁得了。可是那个塞着条子的坐垫此后像一枚炸弹,不管藏到那儿,都让他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可能爆炸。当天夜里,他恶梦不断,梦到因此被官府抄了家,家人哭喊声一片;梦到儿子被弃世于菜市口,人头滚出去老远!几次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清夜梦回,内心惴惴,心想梦中不定会说出什么来,一旦被人听到,东窗事发,就麻烦了。黑暗中思来想去,决定来日将条子烧掉,以绝后患。
  也是天意使然,第二天上午,刚把烧条子的灰烬处理掉,还没来得及开窗散尽烟雾,干杂务的人就进了屋,最终导致了事发......
  ......
  “老爷,您好歹吃点吧。”
  正回忆着往事的程庭桂被胡升的话打断了思路,他瞥一眼送来的饭菜,摇摇头,干脆站了起来,随身带起一阵酸臭。他脚步缓慢地晃动着高大的身躯,蓬乱的头发遮挡着他的半边脸.......
  “老爷,您好歹吃一点,不然您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了。”
  程庭桂像是没听见,只管嘴里咕囔者:“养不教,父之过。养不教,父之过。养不教......”
  “老爷......”
  程庭桂停了下来,看看跪在阴暗中,带着哭腔的老仆人,心生怜悯:“胡升,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以后甭来了。”
  程贵又一次泪如雨下。
  胡升回到程府,走进院子。
  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如今的程府却冷清了下来,府中的厅堂廊台,一草一木都了无生气。偶尔与人相遇,对方也是略点点头,匆匆而过。胡升要找女主人复命,把女主人该在的地方几乎找遍了,也没见影,也没人知道。他驻足想了想,便直奔程府最深处的后花园。
  蔡氏果然在后园里,独坐在池塘边的槐树下。
  胡升走了过去。蔡氏呆呆地坐在树下。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满园花木已被风霜凌虐,残枝败叶,满目枯色。被冻实的土地在寒冷之中泛着清白色。蔡氏的身边,两树之间拴着就是程炳彩常用的那个吊床,如今人去床空。旁边圆形的石桌、石凳上也是空空如也。再往前十几步远,在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凉亭;飞檐翘角,清秀逸然。亭子的左面是一片衰草。而在亭子的右面是一个开阔的水池,尽管池中石头依然叠落有致,夏日的碧莲如今早已化作一片枯梗败叶漂浮于水面。这些年,父子二人不谐,为躲避父亲,程炳彩日常就盘恒于这大院深处。知道儿子在此,程庭桂也少有涉足。这后院有扇小门与外界相通,进出很方便。因此程炳彩不但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伊甸园,还经常约一帮狐朋狗友来园里行乐,陈景彦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常常在那凉亭之上或着石桌旁边笙歌宴饮,酒醉神癫。喝醉了,程炳彩就倒在这张吊床上酣然大睡......。如今人去园空,一片荒凉。一片树叶落在她额头,她浑然不觉,痴呆呆发愣。起了一阵风,卷起的落叶沙沙作响,宛如低沉的挽歌。她裹紧身上衣服,脸上依然木雕泥塑一般。胡升看着心里不忍,轻轻叫了一声。蔡氏缓缓转过头,看了胡升一眼,半天才说:“见过老爷了?”
  “见过了。”
  “老爷说过什么?”
  “老爷......。”程贵不忍心在女主人面前转述老爷那些话。嗫嚅着“老爷......,老爷挺好。”
  她不再问丈夫的事,指了指脚边的食盒说:“我正等着你呢,把这些吃食给彩儿送去。”
  “太太,今天上午才给少爷送过吃的。”
  “上午是上午,眼下又到吃晚饭的点儿了,这会儿彩儿又该饿了,这是彩儿最爱吃的红烧排骨、京酱牛肉。”说着她顺手将额前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像是又想起什么:“记着和彩儿说,东西不多,留着自己吃吧,甭分给别人了。”说完又笑笑:“彩儿不傻,从小就不吃这样的亏。”
  听到这些话,胡升陡然生起了恨意,心说都什么功夫了还忘不了这么惯着,这孩子就是毁在你手里,还不醒醒。程炳彩四五岁后就由胡升服侍,整天被胡升背着、抱着,在程贵的身上爬上爬下的,可说是在胡升的手里一天天长大的。胡升没有家室,独身一人,把彩儿视作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可是他眼看着这么好的孩子被他娘一天天惯坏,他着急,生气,可有什么用,自己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下人。程炳彩入狱后,他内心的难过不亚于做父母的,深怪蔡氏娇惯坏了孩子,于是冷冷地说:“少爷没心思吃,送去也白搭。”
  “怎么会白搭,这是他最爱吃的。叫你送你就送去!”
  蔡氏尽管惯孩子,对下人还是不错的,胡升这是第一次遭遇女主人以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话。他看到女主人眼中除了不快,还有无奈和绝望;本来丰润的面容也消瘦了许多,这位一贯修饰得光鲜靓丽的女人眼下竟有些衣冠不整了。他有些不忍,于是拿起地上的食盒,轻轻叹了一口气,敞开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可是走着走着,他又生起蔡氏的气来,因为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蔡氏娇惯孩子的那些往事......
  虽然程炳彩从小娇生惯养,但是他有一个秉性,一旦对某个事物产生了兴趣,会全身心投入进去。而且他天生的脑子灵透,只要是他着迷的事,总能玩出点名堂来。十二三岁上,一向顽劣任性的程炳彩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读书有了兴趣,没几年就考上秀才。不到三十岁竟中了举。多少人一生为之追求而不得的东西,于他却好像是轻描淡写地就到手了。他的先生不止一次对程庭桂赞扬自己的学生,说程炳彩天生一个读书种子,有极高的天赋,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老爷尽管对儿子有种种不满,但没想到儿子于读书有这么好的天份,自然十分高兴,也对儿子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儿子中举之后他不止一次对人说起当年那个戴先生:“那个戴先生竟说我儿子不可早就,简直是笑话.”
  但是没想到,自从中了举人,因为没有合适的职缺闲居在家的程炳彩突然“旧病复发”,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丢开书本,走出书斋,到社会上与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流连于茶楼酒肆、烟花柳巷,纵情放浪形骸。问其缘由,说是读书读够了,不愿再受那份苦。任谁劝也没有用。老爷无奈之下想到若程炳彩手里没有钱,或许就没法与那帮人混在一起了。于是严令蔡氏每月只准给儿子三两银子的零用,蔡氏也答应下来。其实蔡氏并没有照着做,对儿子依然是有求必应。
  程贵记着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他正在太太屋里回禀事情,衣饰鲜亮的程炳彩进了屋,先问了一句:“娘,我爹呢?”
  “你爹上朝还没回来。”
  程炳彩凑到坐在八仙桌旁的娘的身边,笑着说:“娘,今天你打扮的真好看,不像老太婆,倒像个新媳妇.....”
  “去你的。当儿子的有和他娘这么说话的吗,还是读书人呢。”
  “读书有什么用,你看我还不是在家闲着。”程炳彩又笑:“娘,我说您好看,说的是实情。”
  他娘说:“行了,别绕圈子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在一旁都觉着听不下去,心说少爷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素常行走于仕宦之间,也算个人物,怎么在他娘面前就是长不大呢?
  正想着,就听程炳彩说:“娘,明天与朋友约好了,去城郊郊游,可是我手里一两银子也没有了,这怎么行。”
  “我就知道没好事。”蔡氏看了他一眼又说:“不行,这是你爹立下的规矩,多了一个子儿也没有。”
  “娘,你又来了。我这么大个人了,总得有点应酬吧。一个月三两银子,还不够吃顿饭的,我如何在外面做人。娘,求你了。”
  蔡氏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要是我给了你银子,让你爹知道了,如何是好?”她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他明白了,此时自己不便在屋里,于是借口出了屋。他已经听人说过,蔡氏早把丈夫立的规矩当成了耳旁风,他断定蔡氏不会让儿子没钱花,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出屋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听到蔡氏说:“你呀,才给了你十两银子,怎么转眼就没了?花起钱来没个数,就不知道省着点。”
  “娘,我朋友多,事情就多,没法子,您就多给点,给我五十两吧。”
  “你呀你,嗨!你等着......”
  随后因为走得远了,下面的就听不清楚了。
  正此当口,见老爷进了院子。原来是老爷散朝回来了。他侧身施一礼,让老爷过去。东家略点点头,便直奔娘俩所在的大堂去了,随后就听到老爷的怒吼:“你又给他银子,还给他这么多!我是怎么说的,难道我的话连放个屁都不如,你已经把孩子惯成了什么样子了,还这么惯!”
  “......”
  “有你这样当娘的吗?儿子要啥给啥,要星星你给他摘星,要月亮你给他摘月亮,要上天要入地都随他便,从不过问,更不加干涉。你这不是疼他,你这是害他!早晚有一天孩子会毁在你手里。!”
  “我是个女人,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心疼我心疼,我就是要惯着,我改不了。!”
  “好!让你惯!让你惯!”随后是银子被掷于地上的哗哗啦啦的声音。
  接下来是女人嘤嘤的哭声。
  “还有你,你这个逆子!放着大好前程不走,偏要钻死胡同里。你整天这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挥霍无度,什么时候是个结果?!”
  “......”
  “你枉为读书人,白读了圣贤书。‘绍箕裘,子承父业。恢先绪,子振家声。’这是连七岁的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却背道而驰。你意欲何为?难道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吗?!”
  “爹,圣人教导要为官清正,你不也收受人家的银子吗。?”
  “你.....你.....,你这个逆子,岂有此理!!!岂有......,哎吆......”
  蔡氏慌张的的声音:“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程炳彩冲出屋,气急败坏地跑了。
  他感到事情不对,急忙转身回到屋里,发现老爷颓然歪在椅子上,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脸痛苦地扭曲着,夫人扶着丈夫正不知所措。他知道老爷的头疾又犯了,急忙让人去叫郎中。
  老爷被气病了,只好告了假,在家卧床一个月,才下了地。
  程贵回想到这里,自言自语道:“夫人哪,你这哪里是疼孩子,这是在害他,少爷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让你惯的!是你毁了自己的儿子,毁了这个家,其实也毁了你自己。嗨!”他不但心疼少爷,其实也为自己悲伤。自己并无家室,孑然一身,如今日渐老去,作为在程家伺候了几代人的老佣人,程家曾许诺日后为他养老送终。如今眼看着老爷、公子都在劫难逃,程家就要家破人亡了。东家自身都难保了,日后恐怕顾不了他这个下人了,自己今后如何是好?他伤心不已,干脆停了下来,找个墙根蹲下想心事。他越想越有气,越想越绝望,最后气哼哼地把食盒推倒在地,将里面的吃食倒了出来,嘴里恨恨地说:“让你惯!让你惯!让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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