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闱姓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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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拍 更新:2021-03-25 03:17 字数:10103
出身宦门的陈景彦、程炳彩均系纨绔子弟,都是欢场中的常客,二人就相识于京城欢场,一来二去的,随着交往日深,二人成了朋友。程炳彩生的风流俊美,很得女人缘,一些青楼女子甚至甘愿自掏腰包与其交接。因此他周旋于女人之间是不费多少银子的。渐渐地陈景彦也跟着沾染上女色。三年前,他被一个名唤翠萍的风尘女子迷住了,欲罢不能。可他比不得程炳彩,没人白伺候他,他不得不大把大把的花银子,往往日糜百金,虽说是富家子弟,也架不住如此挥霍,不免囊中日渐拮据。那是三年前的一天上午,陈景彦去程家找程炳彩玩,顺便打探打探弄银子的门路,他知道程炳彩在这方面门路多。程府后院有个花园,程炳彩在家时多流连于此,经常邀集一帮狐朋狗友在园子里吃喝行乐。陈景彦熟门熟路,从后门进入程家后花园。程炳彩果然在院子里,正躺在吊床上(所谓的吊床就是用大床单拴在两棵树之间),身边两个婊子正围着他撒娇装嗔。见陈景彦来了,程炳彩只略寒暄一句,继续与女人们调笑,左拥右抱的瞎闹了一阵后,突然问了陈景彦一句:“兄弟,想弄点银子使唤使唤不?”
“想,当然想。”陈景彦彩急切的说,他正缺银子呢。
“知道‘闱姓赌榜’这回事吗?”
“没听说过。”
程炳彩想了想:“这么样吧。”他推开身边的女人从吊床上下来,问:“今儿个有空吗?”
“没什么事。”
“那好,咱们去密云县走一趟,我有个远房的舅舅在那边衙门里当差,到那儿你就明白了。”陈景彦正好也想出去溜溜,二人一拍即合,当即雇了两匹快马,直奔密云县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二人赶到了密云县。到了县衙一问,程炳彩的舅舅不在衙门。程炳彩不但不失望,反而有几分高兴:“不急,咱先找个饭馆打发打发肚子。然后我领你个去处,让你见识见识。”
用过午饭,陈景彦随着程炳彩在县城里左转右拐,最终来到一处略显偏僻的巷子,在一家门脸房前停了下来,但见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陈景彦跟着同伴进了屋,屋子不是很大,满屋子的人,里面烟雾腾腾,光线阴暗,人们的脸上都带着神秘神色。墙壁上贴着几张大纸,纸上像是写着人名以及籍贯之类的内容,一些人在仰头看纸上的文字,更多的人则朝最里面高高的柜台处挤,其中有些人手里还攒着铜钱。柜台后面居高临下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脸男人,戴着瓜皮小帽,鼻梁上夹着老花镜,脑袋后面拖着花白的辫子。他的身后背对着墙端坐着两位穿着体面的绅士模样的男人。那墙上也挂着一张纸,上面个写着二十几个姓氏,其中除了赵钱孙李这些大姓,还有几个比较生僻的姓:封、柳、海、台等姓氏。此人左手拿着几本票据样的册子,右手对众人挥舞着:“十个铜钱一注,花小钱,中大奖,多买多得。”一个年轻后生挤到柜台边:“我来五注,我要苏姓。”然后把手里的铜钱递过去。柜台里的那人接过银子看了一眼,从左手中的册子里找出相应的彩票,撕下五张,先将纸条扬了扬,然后说:“苏姓五张,看到没有,没错吧?”之后把纸条塞给下注的年轻人。
陈、程二人站那儿看了半天,陈景彦似乎看出点儿门道,问程炳彩:“这好像是赌彩吧?”
“差不多吧。”
“这就是‘闱姓赌彩’?”
“让你猜着了。”
“听说朝廷是禁之此类赌彩的?”
程炳彩笑着拍拍同伴:“干嘛让让朝廷知道。”
“闱姓赌彩”大约始于清道、咸年间广东、广西一代,亦称“赌榜花”。“闱”是贡院的借指,引申为科考。“姓”是指考生们的姓氏。是一种用考生的科考成绩作押的赌博。可睹的项目很多,乡试、岁考、院试、府试甚至是会试都在其列。由当地头面人物设赌局,将当年所有考生的姓名和学习成绩公布于众,供参赌者下注作参考。只赌姓不赌名,放榜时,根据猜中中榜姓氏的多少,来决定中奖的等级,分设一、二、三等奖或更多等级。起初不过是民间百姓为沾沾中榜者喜气的即兴游戏,后被投机者看到了其中的商机,遂与财势者勾结,将这种赌戏张大蔓延。设局者为达到目的,特别是在地方上的科试如府试、院试等,施加手段,人为控制科考,操纵赌局,大爆冷门,从而达到攫取赌资的目的。由于赌资不大,操作简单,遂参赌者日众,庄家大发横财,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的进了腰包。一些地方官员看着眼红,也参与其中,致使“闱姓睹榜”越发泛滥开来。由于“闱姓睹榜”所导致的科举不公平现象严重侵害了考生的公平权利,也损害了朝廷的公信力,激起了考生及受欺骗的参赌者的公愤,广东惠州曾发生群毁试院辕门,拆毁署门的群体事件。有鉴于此,道光后期下禁赌令。但已成燎原之势,禁而难止,只是转入地下而已。
然清朝后期,因国防危机,军费又严重严重不足的情况之下,两广总督张之洞等官员上书朝廷,建议废除禁赌令,由朝廷出面,设局睹榜,借以获得红利,充实军费。此奏竟得到朝廷批准。一时间妇孺皆赌,参赌者不计其数。当然可以设想由于朝廷出面,此时的“闱姓睹榜”较初时应有了一些透明度和公平性。“闱姓睹榜”的一度合法化,也确实为缓解国家财政起了一些作用。然这种赌彩最容易滋生不法行为,此类不法行为又很容易激起民变,故最终还是被朝廷禁止了。像眼前这种地下赌彩活动更是朝廷所不允许的。
陈景彦拍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多年前听人说过这事,不过好像说的是广东那边的人玩这东西。”
“怎么,只兴他们发财,咱们北方人就不能玩玩。这就是‘闱姓赌榜’,明白了吗。一年一度的院试开科在即,眼前赌的就是今科的院试。看到墙上贴着的一排排人名吗?这些都是应试童生的名录,其中包括籍贯、年龄、历年在学的成绩等情形。大家看好谁就下谁的注。看到柜台后面墙上那些姓氏了吗?”程炳彩不待回话就自问自答的说:“那就是这些童生的姓氏。只赌姓,不赌人。等到放了榜,输赢便见分晓了。十个铜钱一注,中一注可得十倍利。”他把头凑近陈景彦耳边:“柜台里的那个人就是咱们今天要找的人——我娘娘家的表兄,我舅舅,姓史。他是这里县衙的书吏。他手里拿着的就是赌彩的凭证,凭它兑银子。当然了,这里比不了广东那边的‘闱姓赌榜’,人家参加的人多,动静也大,规矩也严,赢头也大,听说都是全国数得着的豪富人物做东。那银子多得像河水一样,哗哗的淌。这里的不过是小打小闹,规矩简单,筹码小,动用的银子也少得多。”
“中了去哪儿兑银子?”陈景彦问。
“柜台里我舅舅身后坐着的俩人,看到没有?一个是县城里最大的粮行老板。胖一点的是这里县城钱庄的掌柜。这两位是县里最有钱的财主,我舅舅手里的凭证上都盖着他们的大印。有他们出面担保,参赌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为防假冒,每张凭证上不但盖着印,还有编号。凭证一分为二,,买家一半,另一半作为存根。中奖者拿着凭证到钱庄,找出相应的存根,对照无误后,钱庄才给钱。”
陈景彦问:“你来下过注?”
“去年来玩过,一下子就弄了六百多两银子。”看样子是站累了,程炳彩找了个墙角的座位,拍拍座位上的尘土,一腚坐下继续说:“我舅舅就是从广东那边过来的。”他指了指柜台里忙活着的那个娘家舅舅:“以前他在那边县衙里给人家作幕宾,就参与过赌局。前年他来我家拜见家父,偷偷告诉我有这么档子事。其实眼前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他即是吃官饭的人,这样抛头露面的就不怕官府找他的不是?这毕竟不是可以拿到台面上的事。”
程炳彩听罢笑了起来,直笑得差点岔了气,好看的脸也跟着涨红起来。笑过之后他再一次拍拍他的同伴:“唉,看来你真是个雏儿。”他在陈景彦耳边低声说:“告诉你吧,要的就是他这身份,没这身份还真就不行。”
陈景彦想了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去县衙没找到人,你不但不急,看样子还挺高兴,你料到会在这里是不是?”
“嗳,终于明白点了。”
二人边说着话便看热闹,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人们也渐次散去,屋子空了起来。柜台里的那个人发现了程炳彩,急忙扔下手边的事奔了过来:“哎呀,是大少爷呀,啥时过来的?也不事先吱一声,我去接您,这真是的。”或许是身份悬殊,他不以长辈自居,对程炳彩以少爷称之。
相对于他这个舅舅的自抑,程炳彩也是满恭敬的:“舅舅别来无恙?去年一别,转眼一载。外甥这是专程来探望舅舅的。”然后指指陈景彦:“这是我的朋友。其父就是现今的兵部尚书陈孚恩大人。”
史书办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对眼前这位清清秀秀的翩翩少年郑重施了一礼:“原来是陈大公子,失敬,失敬。令尊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支笔天下无双啊,在下早就如雷贯耳哪”
陈景彦还一礼:“前辈言过了。晚辈见过前辈。”
程炳彩:“天色不早了,请舅舅移步,咱们找个饭馆说说话。”
史书吏听罢作色道:“这是什么话,来到我的家门口,岂有到外面吃饭的道理。何况还有贵客降临。走,回家吃饭去。”不容分说,拉着程、陈二人往家走。二人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书办的内室是个胖女人,与其丈夫形成鲜明的对比,见到程炳彩也不以长辈自居,口口声声“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叫个不停。不多一会女主人就摆上了一桌酒席。
酒过三巡,寒暄过后,史书办问道:“二位驾临,可有什么用的着在下的地方?”
程炳彩:“我这是领他来长长见识。”指指陈景彦。
“你是说睹榜的事?”
“正是。四舅,今年情形如何?”
史书笑着摆摆手:“我不过是跟着瞎起哄,真正的东家是坐在我身后的那两位,刚才你们也看到了。他们不过用用我的身份而已,让人看看官府的人也在里面,才肯放心买。看眼下情形还不错,你们也看到了,满屋子的人。对乡民而言,不过是玩玩而已,一元一注,方法简单,妇孺皆宜,人都有撞大运的心里。所以连烧饭的娘们也有参加。”
陈景彦好奇的问:“那些做东的人就肯定赢?就不怕把银子赔进去?”
史书办见问,先看看程炳彩,得到对方肯定的眼色后,对陈说:“看来陈公子还是年轻,涉世不深。”他略压低声音说:“今天咱是关着门说话,在座的又是自己人,不妨实说。陈公子忧虑的是,如果就这么瞎猜,最后‘鹿死谁手’那是两说着。弄不好还要赔进去。你想,就这么大一个县份,本来就没多少人,有几个好的读书种子大家都门儿清,都把注下给他,庄家不赔才怪。赔本的买卖谁干?是吧?怎么办?这就需要动动脑子,做个局
“怎么个作局法?
史书办又一次向程炳彩投过去征询的眼光
程炳彩笑笑:“四舅,没事,自己人,靠得住,尽管说。”
史书办放下心来:“很简单,就是设法把众人都看好的摁住他,不让他中。让不被人看好的,没人下注的考中。一句话,想办法让谁中谁才能中,不让谁中谁就中不了。这样一来,庄家能不赢了?”说到这里,史书办看看陈景彦,对方眨巴着眼,看样子还是没太明白
“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史书办说着站起来,挽挽袖子,露出里面的白袖头。他端起自己眼前的酒杯一仰脖喝干,把酒杯翻扣在桌上,又拿过一只空碗也扣在桌上。然后指着空碗说:“比方说这是能行的。”又指指酒杯说:“这是不行的。”之后用手压住空碗:“他不是书读得好,大家也都看好他,一起在他身上下注,那我就想法摁住他,不让他考上。想什么法?先用银子买他。如果买不动就使绊子。使绊子有许多方法,比方说买通考官不取他、考前给他下点药让他去不了、设法弄脏他的卷子、或者干脆找人揍他一顿,让他动弹不得。当然这都得花点银子。总之不让他得好。这有个说法叫做‘禁蟹’——螃蟹张牙舞爪好像了不得,我把它爪子捆住,它不就没本事了。那些把钱投在他身上的人不就赔了。还有一个办法叫‘扛鸡’”。他把刚才翻扣在桌上的空酒杯拿起托在手里,另一只手指着:“这个考生他本来是个不怎么行的,大家也都不看好他,庄家偏在他身上押上大注,然后想法子让他行。想什么法子?办法多的去了,比如与考官订立关节,让考官故意取他。或者找个能行的‘枪手’替他。再或者干脆想办法搞到试题,找高人把文章做好了,再买通搜身的夹带进去。等等等等,办法很多。当然这些也都需要花点银子。这样一来庄家肯定是赢家?赢在哪?赢在出其不意上。这就叫‘扛鸡’。什么意思?”他继续指着托在手上酒杯“这鸡本来弱小无力,大家越看它不行我越往高处扛它,而且越扛越高。”随说着,他把手里的酒杯越托越高。“最后它在高处嗷嗷一叫,岂不四座皆惊。总之就两句话:蟹固多足,禁之使其不得伸展,此即‘禁蟹’。鸡本无力,扛之使其长鸣,此即‘扛鸡’。”他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激动,如同一个政治家在激昂地宣扬他的政治主张或者一位科学家在高兴的宣布他的重大的科学发现。不但瘦长的脸涨红了,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说到此,低头问陈景彦:“这下该你明白了吧?”
陈景彦终于明白了,他点点头。
史书办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事情也不能做绝了,总得让人家看好的人中上一两个,让个别人赢一点,不然谁还与你玩。不过让谁中榜,怎么中,还不是是庄家说了算,或者干脆说是银子说了算。”
程炳彩:“四舅,这次做的什么局?”
“这次主持院试的学政老爷是那个坐庄的米店老板的亲戚,什么事办不了?”
“四舅,这遭儿你又发了。”
“我不过是跟着弄几个小钱而已。这里面的水深着呢。”史书办笑笑说,随后着重新坐下,板着手指头数落着“这里面花银子的事项多着去了;县衙得打点,不然怎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朝廷是禁止设这种赌局的。个别考生也得打点。还有那些出面使绊子,搅局的小混混。学政那儿更不用说,是要重谢的。就是这样,庄家还是挣得盆满钵满。”
程炳彩拾起筷子,在盘子里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吃了,然后指着同伴对史书办笑笑说:“四舅,我这朋友最近手头有些紧,急着弄点银子用用,你看我们把宝压在谁身上合适。”
史书办一听就明白二人这是冲着银子来的,他暗想此二人都是高官子弟,指不定什么时候用的着,反正也不是挣我的银子,乐得做个人情。于是说:“要是换了别人,我万万不敢说的。但是咱们是自己人,不妨直说,这些考生中有位姓封的,名唤封文逸,合县就此一姓。是刚从外地入了密云县籍,没人知道他,姓又生僻,已经内外通融过了,就是他了,你们有银子就押他,我包你们有银子赚。”然后他踌躇了一下,把话题一转:“陈公子乃名门之后,陈氏一族可说名满天下。能为陈公子效劳,实在是我的荣幸呐。乃父的墨宝更是天下一绝,得之者无不珍若拱璧,在下钦敬得很,可惜命薄,没这个眼福......。”
程炳彩给陈景彦使了个眼色。
程景彦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但想到急需银子,便忍了下来,说道:“这是前辈对家父的爱戴,家父一定会高兴的。既然前辈有此雅兴,喜爱家父的字,回去就向父亲讨一幅送给前辈。”
史书办听到这个承诺显然很高兴,嘴上却说:“陈公子客气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何必当真。”
程炳彩笑笑:“舅舅就不必客气了,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第二天程、陈二人回去弄了一些银子依言押在封文逸身上,届时果然各自挣了三百两银子。事后每人送给史书办五十两作为回报。陈景彦没忘记带来了其父的一副字送给了史书办
陈孚恩好奇地问:“偌大的密云县,就没有个读书好的人?你们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陈炳彦欲言又止。
陈孚恩:“说!给我说实话!”
陈炳彦嗫嚅着,还是不肯说。
陈孚恩气急败坏地拍着身边的桌子怒吼:“说!说!快说!”
陈炳彦磨磨蹭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听史书吏说,当地......当地是有一位读书好的人,姓苏、名白,也报考了那次院试。当地人都说他准能夺魁。可是......”
在父亲的逼问下,陈炳彦又说出了一个秘密。
那天晚上在史书办家喝酒喝到很晚,在主人的挽留下,二人就宿在了史家。
第二天早晨,用过早饭,三个人正在屋里闲聊着,敲门进来一位衙役摸样的人,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说,看到屋里有外人,欲言又止。只拿眼瞪着史书办。
史书办见状说:“有事尽管说,这里没外人。”
来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书办身边,凑到其耳边低声嘀咕了半天。
“这个姓苏的,真不知好歹!”史书办听罢气愤地说,本来脸就够长的了,现在拉得更长了。又问:“掌柜的知道了么?”
“二位掌柜的都知道了,说让您看着办。”
史书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说:“既然他不识好歹,咱们就‘捆蟹’!”
来人躬躬身:“知道了,我这就去办,”说完离开了。
听到“捆蟹”二字,程炳彩知道事情与此次睹榜有关,于是问:“舅舅,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和赌榜有关?姓白的是谁?”
史书办见问,迟疑了一下,摸了摸马脸:“好罢,我说给你们听听”随后就把有关姓苏的事情说给了二人听。
此人姓苏名白、字挺文,今年二十三岁,是密云县当地人士。苏白祖上世代为农,没出个识文断字的人,谁知他却自小就在读书上显现出很高的天分。发现苏白是个人才的是苏家的东邻,一个鳏居多年的私塾先生。苏、林二家是近邻,过从甚密。苏白生的清秀人也乖巧,苏家三兄弟独苏白最得先生喜爱,常逗他玩。苏白四岁那年有一天在林家拿着书把玩,林先生一时高兴,就随口教了小家伙几个字,不料苏白过目不忘,又试了几次,小家伙依然对答如流,分毫不差。林先生惊奇之余,大喜,认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分文不取,收了这个弟子,加意调教。林先生虽是个尘视功名利禄的人,却是个饱学之士。在他的指教下,苏白不负师望,进步很快,十七八岁上就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了。县试、府试接连夺魁,一时名声大震,林先生也自觉脸上有光。前年林先生不幸染病,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苏白含泪对先生说:“先生可安心去吧,学生会像您的后人一样为您结庐守墓,洒扫你的陵寝。”
林先生摇头道:“这些都在其次。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手下没出个像样的功名,这是我此生的憾事。我把寄托放在了你身上,以你之才份,金榜题名当不在话下。我死后,你不可放松了读书,不钦点翰林、赴琼林宴,你不要来坟上见我。”
苏白谨遵师命,执子侄之礼料理完先生的后事后,更加发奋读书,立誓考取功名,以慰先生泉下之灵。四里八乡的人也都认定,此番院试的榜首非苏白莫属。于是睹榜的多数都把宝压在苏白身上。史书办等人秘密派人暗示苏白,并许以重金,让他回避此次院试。被苏白一口回绝。
说到这儿,史书办嘬嘬大板牙,摇摇头,两臂一摊:“如此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如果听之任之,大家都把宝压在他身上,庄家只等着往外掏银子了,这睹榜还怎么玩儿?”
程炳彩坏笑着:“这还不好办,与主考官吱一声,不取他不就得了。”
史书办摇摇头:“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主考官说了,此人名声在外,又确实出类拔萃,若硬是不取他,恐引起别人猜疑,惹出麻烦。”
程炳彩又是坏笑:“所以要‘捆蟹’。”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
“什么时候捆这只‘蟹子’?”
“就在今晚。”
“为什么在今晚?”
“再有五天就举行院试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在哪儿?”
“这姓苏的家在离城南最近的柳河村。为图清静,他每天去村北头的一座小庙里读书。天色擦黑之时,准沿着流经村里的小柳河边回家吃饭。”
听史书办说到这里,程炳彩不再问什么。他把垂到胸前的辫子往身后一甩,拍拍陈景彦后背:“得了,今儿个还就不走了,晚上瞧瞧怎么捆这只蟹子。”说着,他漂亮的脸上泛起兴奋地红潤,像是戏迷期待着一场好戏。
当天黄昏。
柳河村柳河河岸,一位年轻后生脚步轻盈地信步走在河边。躲在不远处树后的陈景彦看到这个身穿浅色长袍的年轻人中等身材,剑眉星目,满脸英气,只是身形略显单薄一些。他不禁对身边的程炳彦说:“好英俊的书生。”程炳彦将手指放到嘴上,示意不要说话,脸上是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是一个晴和的傍晚,夕阳金辉溅射,晚霞灿烂如锦。天空把斑斓的色彩铺展在年轻书生身后的河面上,同时将他的清影一同投射在水中。已是该吃晚饭的时间,农人都已经收工回家,河边上仅有他一人而已。一阵雁叫,他以手遮目,举首天空,人字形的雁阵掠过头顶往南去了,一阵阵鸣叫抛下秋末冬初的清寒。许是受了感染,书生的神色有了几分凛冷,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两个成年男人迎着他走来,越走越近。他放慢脚步,退到小路的一侧,请来人先过。当那两个人与他相会之际,其中一人故意撞了他一膀子,然后惊叫起来:“你为什么要撞我!”另一人上前推了他一把:“你好大的胆子!”
他先是一惊,然后气愤地说:“我礼让在先。明明是你故意撞的我,如何反说我撞了你们?真是岂有此理!”
“你还嘴硬!”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识抬举的东西!”
二人说话间,双双从怀中挚出棍棒,挥舞着就要打。
他明白了,怒吼道:“你们是赌局中的人吧?你们灭理害义,为非作歹,天理不容!”
那二人不再废话,抡起棍棒就打,专朝对方的腿部下手。可怜一文弱书生,只招架了几下,就被打翻在地,除了叫喊,一会就动弹不得了。行凶者打完了把棍棒抛入河中,扔下一句话:“往后给我识相点!”让后扬长而去。
陈景彦看不过去,低声说了句:“这也太狠了吧?”
“这是他自找的。”程炳彩说完,拉着同伴离开了。
“这么说这位叫苏白的书生到底没能参加院试?”程庭桂问
“在家躺了三个月。等他能下床时,早放榜了。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此人后来投了太平军。”
“嘿!你这个畜生!”陈孚恩又气愤地说:“程庭桂身为执掌国家刑名的朝廷大员,纵子不轨,还拐带坏了我的儿子,我告他去!告他纵子私设赌局,扰乱科举,图谋不义之财!”
闹声早惊动了内室,陈夫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夫君的样子,忙问:“老爷,出什么事了?”不问犹可,一问更激起了陈孚恩的怒火,把平日的夫妻情分全不顾了,指着夫人大吼:“还问!都是你惯的,看看你惯出来的好儿子,看看你儿子闯出来的大祸!真是养了个孽畜!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完,他把能扔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瞬间屋里一片狼藉。面对夫君的雷霆震怒,夫人郑氏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张嘴结舌。
待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郑氏也急了。可她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世面,听夫君要去告程庭桂,急忙对丈夫说:“老爷,你去告人家设赌局,你儿子能脱得了干系?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吗?你怕儿子死不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陈孚恩。如果让朝廷知道儿子不但这次乡试舞弊,而且以前还设赌局扰乱地方科试,谋取不义之财。儿子还有活路吗?自己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呢?他不敢想下去,气得哇哇乱叫:“你这个孽畜,你是想毁了这个家!设赌局的事既然上面没人知道,你就给我闭嘴吧。但愿程炳彩是聪明人,不说出这些情节。你给我在家好好待着,一会衙门就会来拿你。不许你跑了!你也跑不了!”陈孚恩说完竟大哭起来。
也难怪陈孚恩要哭,他陈氏一族非比一般;陈孚恩、字子鹤、号少默,祖籍江西新城仲贤(今黎川县中田乡)人。乾、嘉两朝陈氏一门出过七位进士、九位举人,几十年间昆仲子侄联袂高中,可说一家芝兰玉树。陈家以“一门七进士、九乡榜”名噪遐迩,海内闻名。陈家几代人更以书法名世,孚恩本人秉承家学,也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家,与祁嶲藻、赵光、许乃普并称咸、同时期四大书家,而且官运亨通,累迁大理寺卿、工部侍郎、兵部侍郎等职。今年又擢升兵部尚书。提起陈家,不但被当地人敬如神明,在士林也传为美谈。连朝廷也以出了这么一家人家而面上有光,多有褒扬。如今以诗礼传家、文章名世的陈家后人单单要在科举的事情上出丑栽跟头,今后如何面对世人,自己死后怎么见祖宗,陈孚恩能不哭吗。
陈孚恩突然像想起什么,披散着头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要面圣请罪,我要面圣请罪……!
夫人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状在后面喊:“你就这样面圣吗?”
陈孚恩这才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这样面君,要被问大不敬之罪的。无奈,只好回来换上朝服,进宫去了。
其实陈孚恩没能见到皇上。据说,咸丰正与包括肃顺在内的几位大臣商议事情的时候得知了陈孚恩求见的事情,大臣们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子的雷霆震怒,出人意料的是皇上得知陈孚恩求见的原因后沉默了一会儿,竟然笑了。笑过之后,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朕的这些好臣子,从主考官、副主考官到同考官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倒好,连主审官的屁股也不干净。看情形,事情远没有完呢。照这样查下去,到末了,恐怕连贡院里的猫啊狗的都不干净。你们说说,这朝堂之上朕还能指望谁?朝廷不曾亏欠过他们,高官厚禄,名望地位,何曾一日怠慢过他们,他们却这样对待朕!甚至连自己的儿子也管不好,真正是岂有此理!如今连陈氏这样的人家也出了不守规矩的事,而且恰恰是士林所不齿的事,这诗礼之家岂不斯文扫地?传旨,让陈孚恩回家闭门思过,案结之后再行议处。”
太监得令宣旨去了。在场的大臣谁也没敢说话,肃顺更是一言不发。因为大家都知道此刻皇上的这种笑比怒更可怕,是怒到极点的表现,而且并不仅仅针对陈孚恩一个人的。其情形犹如一个父亲面对一群不走正道、屡教不改的儿子,极度失望之余,甚至不屑于再为之生气了。此时的笑比怒有更深的愤恨。是怒到极点失望到极点的表现。在场的人都知道此时谁语言上稍有不慎,惹怒皇上,就有可能引火烧身,甚至有杀身之祸。况且,皇上的话里本来就有讥刺在场诸人的意思在里面,所以谁都不便再说什么。
更令人意外的是,传话的太监还没走远,皇上突然开口:“回来。”还没走出门的太监又回来跪下。皇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他陈孚恩不要脸,朕还要脸,朝廷还要体面。传朕的口谕:陈孚恩继续审案,涉及到其子的案情上头,再行回避。其失教之责,着吏部议处”
据说,跪在乾清宫门外的陈孚恩听到皇上的口谕,激动得老泪纵横,以额触地,言语梗塞。
再据说,后来陈孚恩听到皇上说陈孚恩不要脸,朕还要脸的话,羞得以袖掩面,恨不得一头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