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江灯会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6      字数:4899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日。每年七月十五是鸭绿江的江灯会日子,这天是鬼节。
  鸭绿江,年年闹水事,江上放排的老木把子们,跑帮使船的把头伙计们,沙河镇依靠大江讨生计养家口的父老爷们儿,成为大江游荡鬼的无计其数。鸭绿江,原本就是一条透出冷惨惨阴气的大江呵……。于是,鸭绿江就形成了一年一度的江灯会,上江下江祭奠亡于江中化作鬼魂的纸船江灯,顺流而下,齐聚江口,十分壮观。入夜,纸船明烛,江灯鬼火,同天烧起,一条大江染成一江血……。
  显然,许是古家老大在拉古哨口摔了对腚子葬身鸭绿江的缘由,古家自古二老爷掌家以来,就从来不放纸船江灯。
  早年,古家也放纸船江灯。那时,古家的小马夫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从爹那儿知道鸭绿江的鬼节,爹的也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从爹的爹那儿知道鸭绿江的鬼节。七月十五日的鸭绿江鬼节,在沙河镇一代一代地传着,这是亡魂们的祭日,一年一度的鸭绿江的江灯会,召唤着大江中那些游荡鬼魂转世托生。
  沙河镇历来看重这个日子。沙河镇人家大都用一块刮刨的十分洁净光平的能够驱鬼辟邪的桃花木板,制作成一只小船,用松香浸透,小船上扎起一方小小纸楼。纸楼里,按七本原生设置七盏油灯:地灯、水灯、火灯、风灯、空灯、识灯、根灯。黄昏时分,自家将自家祭奠成为大江游荡鬼魂的小船纸楼上的七灯一一点燃,小船纸楼放入鸭绿江。这时的鸭绿江岸,便响起了阵阵锣鼓,惊醒鬼魂们取灯贺节转世托生。入夜时分,一江的纸船江灯便燃了起来,江火弥漫,纸船江灯,顺江而下,岸人长跪,焚香燃纸,煞是风景。夜半时分,一江纸船江灯方得尽燃。于是,在江边搭起的戏棚子便开了场,认定亡魂们收受了重礼的岸人们,纷纷立身,大碗老酒,祭奠果品,抛于江中,揉搓跪麻了的双膝,睽睽万目观大戏。鸭绿江的鬼节,夜半方起大戏,天桂大舞台的戏班子唱头出,沙河镇各家戏班子轮换上场,直唱到雄鸡高叫,鬼魂离去……。
  沙河镇对清明、十月初一这两大鬼节不甚看重。都说,清明放鬼魂的日子,十一关鬼魂的日子,都是对自家亡去的亲人,而七月十五的鬼节是专为游荡鬼魂托生的。故此,每年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的雀桥喜会之后,沙河镇艚船公会便敲锣打鼓满街布告,要世人捐赠钱财,筹办着一年一度的鸭绿江鬼节。
  今年的鬼节,火!
  入伏那当儿,老天连着轴转地下了三天两夜大暴雨,鸭绿江水患成灾,大江漂尸成队成伍地荡过,鬼召和族兄赫荣乾也都打捞了整船的漂尸。于是,过了七月七雀桥喜会,从初十日起,七道沟的城隍庙,八道沟的天后宫,闹市的老戏园子,还有平安里,交通门,沙河镇一些热闹的地方纷纷搭起了要人捐资的彩棚。鸭绿江东尖头大码头上搭起了两丈多高的彩棚,斗大字的对联,上书:
  寒波荡荡千载游魂空悠悠
  暖世融融万众济資德厚厚
  初十日一落黑,大锣大鼓,笙箫唢呐,梆子大釵,七色杂旗,黑面阎王,白脸判官,青头小鬼,赤发罗刹,鱼贯地从艚船公会大院倾巢而出,戏装打扮的队伍灌满沙河镇长街,荡起飞尘老土爆烟儿一般。
  提着花蓝的二八一十六个红衣相公在前面开路,队伍最尾也有二八一十六个提花蓝的红衣相公断后,花蓝专为受捐赠钱赠财所用。那时,各式钱票都可用,袁大头,孙小头,法币,奉票,铜钱,大子儿,花蓝盛得三颜七彩,五花八门。
  鼓乐齐奏之中,七色杂旗数面迎风,簇拥着八条壮汉抬着的黑面阎王,一溜十大黑面阎王,需八十条壮汉抬着,不呼号子,步点整齐。黑面阎王是由活人扮成的,端坐在上,高举卯簿。那卯簿,大、阔、厚,游荡鬼上了卯簿,填名登记,便可投胎托生。卯簿,是这只队伍的“眼”。上卯簿的游荡鬼必有一盏灯引路方可,阴间没有灯,得需世人奉送才行,故此,要世人捐资捐钱。十大黑面阎王徐徐走过,便是十大白面判官,白面判官也是由活人扮成,四条壮汉抬一个,白面判官手持牙板,威武的也是不得了。扮成罗刹、小鬼的不用人抬,自己走路。那罗刹、小鬼时时向街巷两侧观望的人群做鬼脸吐长舌,七月天,大热,上妆画脸弄得一身臭汗。队伍里也有游荡鬼,扮女鬼的最遭灾罪,脑袋顶着黄麻染黑后做成的披头散发,上头洒些牛屎马粪,嘴下吊着一条三寸宽的薄棉布带子,红红的,脏兮兮,一直垂到肚脐眼儿处,做成一副吊死鬼模样。这大概是说,女人寻死,头一位想到的是应该是吊颈而死才好。古孝智就不敢朝那吊死鬼看去,一看就想起了三太太,三太太死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就不会被打入地狱的第十四层。二媳妇也是选择了这般死法,但二媳妇从头到脚利利索索漂漂亮亮地吊死的,没口吐舌头也没披头散发,二媳妇是自愿自己吊死自己的,死后状态与三太太大不相同。队伍里,扮饿死鬼的,淹死鬼的,残腿断臂鬼的,无头缺面鬼的……,什么样的鬼都有。整个沙河镇,似乎都笼罩在冥冥之中了。那边的日租地也管不了,队伍从六道口拐进二道桥就进入了日租地,日本人看了队伍也觉得新鲜,在镇江山脚下英美领事馆的男男女女西洋人也跑过来看,照相机子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一个劲地乱闪,弄得怪刺眼的。入夜,队伍燃起火把,百千盏之多,松香油疙瘩滋滋地窜着冥冥油烟子,更加浓厚了沙河镇满城的鬼气。这样的队伍,这样的游行,一直闹到七月十五日。
  古家的小马夫小时候问过爹,爹小时候也问过爹的爹:“鬼魂怎么还分亲人鬼和游荡鬼呢?”
  古家小马夫的爹这么说,爹的爹也这么说:“亲人鬼是死在家中埋在黄土里的鬼魂,游荡鬼是死在外边找不到尸首的鬼魂?”
  “那——,发大水的,摔排扣船的,投江自尽的?……”古家的小马夫这么问爹,小马夫的爹也这么问过。
  古家小马夫的爹这么着点点头,爹的爹也这么着点点头:“都算,都算,都算游荡鬼魂。”
  “那——,枪毙打眼儿的,抹脖子砍头的,摔了对腚子的,被人推进江的?……,被坏人打死的好人,被好人打死的坏人呢?……”古家小马夫又这么问,小马夫的爹也又这么问过。
  古家小马夫的爹这么说,爹的爹也这么说:“那也都算游荡鬼魂,人不论好坏,也不论死法,死了就要超度。那些暴死的,又不见尸首,地不留,天不留,就成了游荡的鬼魂,活在世上的人就得超度他们,使他们尽早托生……。”
  于是,古家小马夫在想,小马夫的爹也在想:古家老大在拉古哨摔了对腚子,一定算是游荡鬼的,游荡鬼是不分被坏人打死的好人,还是被好人打死的坏人的。
  游荡在元宝山古家老祖墓地的那盔枯草凄凄的合坟里,只有古家老大的羊皮烟袋荷包儿和三岁男娃儿娘的漂尸,自然古家老大不能算作是埋在黄土里的亲人鬼的。
  游荡鬼,天不留,地不留;游荡鬼,很委曲,总抱怨;游荡鬼天生就是一幅穷酸相呢。
  鬼召和族兄赫荣乾在前不久的那场大暴雨后就看见过一团一团游荡鬼魂的尸首在大江中漂荡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头有脸的,平常人家的,一个个的漂尸,脑袋拱在水里,屁股撅在外头,大江水把破衣烂裤鼓得圆圆溜溜,随着川流不息的大江水向三道浪头涌去,老远看去一股股的漂尸像似一头头被大江水打晕了的江猪。
  艚船公会号召沙河镇船栈捞漂尸,安东县警务局的警察也坐着铁皮机器船用铁挠钩将一具具漂尸刨住,捞进舱,扔上岸,从三道浪头捞上来的漂尸们,打黄金坪一直摆上了日龙山脚下。
  沙河镇人心地善良,每每纸船纸楼入江,岸人便长跪江边,面对着涛涛大江凶水,心底里虔诚地呼唤着:
  游魂们——接灯呵!……
  游魂们——接灯呵!……
  这时候的古家小马夫,还有……,也都跟岸人一样长跪在岸。鸭绿江岸边那一声声一阵阵凄厉的呼唤,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恐怖而悲哀。
  四格格说,今年鸭绿江的鬼节灯后悔就不该让老王爷过来跟她去看大戏,天桂大舞台的戏班子头出唱的是《哭存孝》,第一句入四格格耳际的曲词不吉利,她若是慢行几步,或是路上有个小解,或是龙儿蹬她两脚肚子疼一会儿,第一句入耳际的曲词应是:
  你——
  饿时节挝肉吃,
  渴时节喝酪水,
  闲时节打髀殖,
  醉时节歪唱起。
  ……
  四格格知道,古家小马夫的爹就是一斧子砍断了对腚子两节相连熟麻大缆的那个伙计,立马就叫前节的把头古家老大摔进了拉古哨,连个尸首都没见着的。四格格也想跟着老王爷去元宝山古家老祖墓地,跪在古家老大跟他三岁男娃儿娘的那盔枯草凄凄的合坟前,高唱《哭存孝》,从头一直唱到尾。
  元宝山古家老祖墓地,天地大暗,阴风溯溯。老祖墓地的那盔合坟里,只有一个羊皮烟袋荷包儿和一个女人的漂尸。四格格伏在合坟的坟头,凝视着夜空的圆月,圆圆滚滚的肚子叫龙儿压得透不过大气,不远处的鸭绿江,纸船明烛,江火血红。
  今年,四格格是听了老王爷的话,坚持要打造古家的纸船江灯。
  四十年了,古家头一次打造纸船江灯。丈长的大圆木,豁成薄板,刮光刨净,拼成丈宽,当作甲板,桐油油光,明镜锃亮。纸船旁设舷板,使胶,加榫,固定。船首使烧弯浸凉的竹木条子,铁丝子捆住,上翘,以利于行走时分水。木工完活儿,便由纸匠扎好的苇子把儿,沿船舷板走势固于甲板上,然后起二层船楼。纸船,底层稍高,上层稍矮,人立甲板,举手才摸得着上层。框架竖起,便全是贴纸画彩的工夫了。五颜七彩,各色纸张,搭配得当,才能使纸船生辉。鸭绿江纸船纸楼,讲究势压群芳。
  古家纸船,俨然是阴间的一座巍峨大厦。纸船设置了九十九盏灯,上层七七四十九盏,下层七七四十九盏,一盏主灯置于船首甲板,主灯是本命灯。各层的四十九盏,均按七七制设置。七本厡生灯,七凶灾难灯,七大罪过灯,七堂圣会灯,七方道德灯,七大情欲灯,七大正果灯。各种七灯,均按七彩着颜,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七灯,均按七音摆挂,宫、商、角、徽、羽、交宫、变商;各种七灯,均绘举世七珍,金、银、琉璃、砾磲、玛瑙、琥珀、珊瑚。
  古家纸船,船首本命主灯是一尊抱粗红泥大缸,缸里盛满大豆油,浸泡着七根粗大捻信儿,红泥大缸坐于彩纸捏扦捋码而成就的一朵巨大莲花座正中央。本命主灯后头是一匹硕大的七色彩牛,古家老大属牛。
  古家纸船,充满了庄重和神圣……。
  四匹马车从小龙口码头载着古家纸船,沿着鸭绿江岸边大道上行,过马蛇岛,绕虎耳山,直达拉古哨,纸船要从古家老大摔了对腚子的拉古哨入水。
  拉古哨岸边摆置了祭供,煮肉炸鱼,蒸鸡焖鸭,鲜果菜蔬,珍肴面食,满满的八仙桌,三柱长香徐徐燃着,两根碗粗白蜡烛火苗子窜得尺高。八仙桌中间是古家老大牌位。
  上书:冤魂古公讳殿乾之灵位
  夕阳还隐在黄昏彩云中的时候,鞭炮就噼哩啪啦地炸响了,古家纸船入江,冲着波涛滚滚的拉古哨,岸人们惊天动地的一声:
  古家大老太爷!一齐走喽!——
  古家大老太爷!一齐走喽!——
  古家纸船从拉古哨走到大沙河口的时候,鸭绿江大铁桥以上至大沙河口的江面上,纸船云集,几多的纸船,已燃亮船灯,江面一片辉煌。岸边东尖头大码头,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长香徐徐,焚纸纷纷,一城男女,倾城而出。
  圆月腾起了,人声沸腾了,响鞭花炮,长香纸钱,金山银宝,一齐点燃,响声大作,似万箭齐发,如万炮同鸣。起戏的棚子里,锣鼓震响,笙歌箫唱。
  圆月腾起了,大江沸腾了,上江下江涌来的各式纸船,一齐点燃,船灯鬼火,辉煌无比,缓流越过大铁桥,天埑仍通,江灯纸船,顺流下涌。
  腾起的圆月也映照着古家老祖墓地那盔哀草萋萋的合坟,合坟里悠悠地就飞出两只蝴蝶,一前一后地煽动着翅膀朝着古家纸船上将要燃亮了的本命主灯飞去。世人相信人死了亡魂是会化作蝴蝶的。四格格弹着琵琶为那双双飞去的蝴蝶送去了一曲优美动听的梁祝化蝶。
  古家纸船,本命主灯,燃亮了!
  那尊抱粗红泥大缸,浸泡着的七根粗大捻信儿一齐燃亮,大火苗子一窜一窜,腾得老高老高,红泥大缸坐下的那朵巨大莲花映衬得七彩斑斓,本命主灯后头的那匹硕大的七色彩牛,也被映衬得姹紫嫣红。
  各家各户纸船上的本命主灯都燃起了,鸭绿江上的纸船都燃起了。江,仿佛已不再是江了,一江大火染红了一江血。古家纸船,也变成了一团大火,在那大江的血红中向前涌去。
  此时,满天星斗在上。北斗勺子星主死,南斗簸萁星司生。北南星辰,明明灭灭。
  古家小马夫在想,不知道古家老大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小马夫仿佛看见摔在拉古哨底的古家老大魂魄慢慢腾起乘着远处飘来的一朵祥云,朝着那颗南斗星辰缓缓悠去……。
  四格格也在想,不知道古二老爷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四格格仿佛看见那只剜去古二老爷两眼的苍鹰,一双利爪藏着阴森寒光揪起古二老爷的魂魄,朝着那颗北斗星辰缓缓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