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半掩门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6      字数:3299
  烧得通红通红的太阳终于将黄昏染了出来,最后一缕阳光隐去,烧红的那些大片大片的云才渐渐暗淡了,阔阔的鸭绿江面上,布了一层薄薄细雾,江鸥展翅在水面掠去,天边便只剩下了一抹浅浅的紫了。
  在后潮沟来来回回溜了两遍的古孝义,看中了一个娇小的女人,这娇小女人不似敞开捂嘴绢子露出染得血红血红口的那种女人,娇小女人没有施胭脂,头发挽成一个发簪,露着白皙的脖子,蓝底白碎小花儿的半袖小衫儿,露着白皙的手臂。娇小女人呆呆地倚着门框立着,两眼瞅着落去的夕阳,夕阳将娇小女人的蓝底白碎小花儿的半袖小衫儿,和下身的蓝士林布吊脚裤儿染得晕红,像是一株熟透了的红高粱。古孝义揣摩着娇小女人,心中有些忐忑。
  古孝义在想:娇小女人是什么来历,丈夫和家人又都在哪里;家道应该是贫寒的,却又像未经多少风雨;看着应该是正经人家的女人,咋就做起了半掩门子生意;自己若是说了要做的事情,人家会不会拒之门外引人笑柄……。古孝义想了许多许多,在后潮沟来来回回溜了两遍,古孝义终于打定了娇小女人的主意:不想撞大运,只想说服她。古孝义认定,娇小女人应该是自己寻找帮助的目标。于是,就朝娇小女人笑了笑,半掩门子女人尽知来这儿男人这种笑意背后隐藏着的内容,娇小女人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将倚着的门闪出半边儿,古孝义身子一侧,打娇小女人闪出半边儿门走进了后潮沟这幢小屋。随着古孝义走进小屋,娇小女人顺手拉下半截门帘儿,掩门插栓。
  小屋黑黑的,也没点灯,古孝义在堂屋小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娇小女人沏了一壶茶,又端来两只茶盏放在桌上,待茶闷了一小会儿,给古孝义倒了一盏,自己这才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开口对古孝义说道:“先生莫急,先喝杯茶,解解暑气,待俺去饭庄叫俩菜,先生吃了晚饭……。”
  古孝义从没来过半掩门子,但沙河镇的头等窑子二等窑子都逛过,那里的女人开口掌柜闭口把头地叫,这娇小女人却呼自己为先生,古孝义觉得娇小女人应该不是那种放荡女人。于是忙说:“先不打紧晚饭,你先听听这事能不能做,能做我就留下,不能做我就走人。”
  娇小女人愣愣地瞅了古孝义半天,啜啜诺诺地说:“俺做什么的先生是知道,俺不知先生要做什么。能做,是生意;不能做,是朋友。先生请说吧……。”
  古孝义见娇小女人不似溢香楼紫儿那种生缠泼上死赖撒娇的模样,心中有了几分把握。于是,掏出二十块银洋,搁在娇小女人这张小方桌上,说:“看你模样,我应是年长于你,就叫声妹吧。”
  娇小女人见古孝义出手就是二十块银洋,大楞,不敢去接。又听古孝义以妹称之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古孝义指着小方桌上的二十块银洋,说:“妹,是给你的。”娇小女人还是不去接,说:“俺见先生也不是那种泼皮地赖的主儿,也就多问两句啦,先生要在这儿留宿,给一块也就足了,何必……。”
  古孝义忙说:“妹,是要你帮着做那种事情的。”娇小女人晃了晃脑袋,还是不懂。古孝义又说:“这,这话,……真有些,说,说不出口的……。”娇小女人见古孝义这般说,心里有了些底儿。就问:“莫非先生是患了久举不起之症?”古孝义点头不语。娇小女人又说:“俺这儿不是医治那症的地方,先生请回吧。”古孝义一听,心里有些急,忙说:“妹,要不,先听听我的苦楚,再说,行吗?”娇小女人点了点头。
  于是,古孝义就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地说了一通。从古二老爷苍鹰剜眼说到自己输掉股权装疯卖傻,从鬼王庙欲了断自己说到家法处置脊背血流成河,从福兴堂欧阳先生药方说到自家娘们的恶意损毁患上症状……。古孝义一五一十,都对娇小女人说了。
  娇小女人听到古孝义讲到输掉股权装疯卖傻,心头大气不已,堂堂古家二爷咋能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耻之事;听到古孝义讲家法处置脊背血流成河,心头充满义愤,赞许四格格老牛皮鞭大义凛然古孝义勇于改过浪子回头;听到古孝义讲二媳妇药方恶意损毁患上症状,心头顿生怜悯。于是,娇小女人决意辅助面前的古家二爷恢复生机。
  娇小女人听明白了古孝义的前因后果事由原委,认真地说:“古家二爷,你叫俺妹啦,俺就叫你一声哥吧,哥,别再说了,怪叫人家心疼的。怎么做,告诉俺……。”古孝义见娇小女人说得认真,就掏出欧阳先生开的药方,又把欧阳先生说的熏蒸撸动坐浴浸洗等一一说了。娇小女人听了这些,说:“哥,俺记下了。今儿起,俺就摘了门帘儿关了门,哥的煎熬饮药,熏蒸浸洗,都在俺这儿做了,别说一日两次,一日八次只求早日恢复才好呢,药房先生说能够好,俺就能够帮哥整治好。”娇小女人又说:“哥,俺不是图这钱的,你拿着用。俺做生意时没朋友,交朋友时也不做生意。”娇小女人说着,顺手就把小方桌上的二十块银洋推向了古孝义这边。然后,转身出了小屋。当娇小女人的身影再现小黑屋时,手里提着的是一个食盒一瓶老酒。
  这夜,古孝义没回古家大院,在后潮沟小黑屋里与娇小女人唠了大半宿。古孝义知道了娇小女人叫桂儿。
  这个桂儿,就是早先鬼召放木排时在上江辑安城认识的那个桂儿。桂儿是个端庄标致的娇小女人,杨柳腰身,话音细细,娇嫩得叫人心疼。桂儿的那个男娃儿,今春染上了天花,没过清明就死了,桂儿被老林子大树砸死的伐木男人留下的这条根也就断了。桂儿不敢在上江辑安城再住下去,怕见那屋那舍那里的一切,见到那屋那舍那里的一切,也就想起了伐木男人和她的那个男娃儿。乖巧的男娃儿,才半岁大,虎头虎脑,惹人喜爱,可说没就没了。男娃儿得天花死了,伐木男人被老林子大树砸死了,桂儿也就没有了一点点的眷恋,打了个包袱找了条船顺着鸭绿江就来到了沙河镇。原本,桂儿是打算来沙河镇找鬼召的,尽管那日那夜她要把身子给了鬼召,鬼召却在那日那夜二两酒便乱醉如泥。其实,桂儿明镜地知道鬼召根本就没醉,但桂儿不去说他没醉。鬼召酒至半醉,眼底充满血丝,像似对桂儿说了些再来看你的话,就佯装大醉般死人模样地酣睡过去了。后来鬼召醒了将一包银洋放在桂儿身边就走了。桂儿来到沙河镇,几番打听,才知道鬼召如今已经是古家油坊的大把头了。桂儿自愧自己也不是黄花闺女,先前自己要把身子给了鬼召人家都没要,桂儿羞涩难面。况且眼下的鬼召也比先前发达了许多,当初要将身子给了鬼召时人家只是个放排的木把子,如今的鬼召已是古家益和昌油坊的大把头了,怕是会朝自己的身子唾上几口咧。桂儿知道自己也是不能再回上江辑安城,无可奈何,就在后潮沟租赁下这间小黑屋,做着半掩门子虚虚度日罢了。桂儿自然明白:这,已经是女人最后的底线生计了,这样的生计若是不去做了,就应该归到鬼王庙大里头的乱坟岗子里去了。
  桂儿永远都不能忘掉那一幕:鬼召瞅着睡在炕梢儿的她,从怀里摸出黑绸布裹着的一包银洋,静静地放在熟睡了的她身边。其实,那日她整夜都没有睡,就这么直勾勾地瞅了鬼召一宿。醒来出了门的鬼召,一定听见了她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鬼召却没有回头。至今,鬼召送给她黑绸布裹着的那包银洋,一块也没有花掉。桂儿寻思着,哪日遇见鬼召就把这包银洋还了回去,也好了去一份心思。
  古孝义在后潮沟小黑屋里与桂儿唠了大半宿,桂儿没有把自己与鬼召的这一段说给古孝义听,桂儿知道鬼召当大把头的益和昌油坊就是古家的,桂儿也怕古孝义知道自愿把身子送给鬼召人家都不要,叫人耻笑。那样,古孝义怕是要将自己算作是下贱的女人呢。桂儿觉得,自己从上江辑安城来到沙河镇这几个月,在后潮沟做半掩门子生意以来,古孝义是遇见的唯一把自己看作是人的男人。古孝义没有对自己隐瞒半点儿不耻之事,没有对自己存有半点儿顾虑疑心戒备之意,古孝义把自己当做可以相助的朋友呢。桂儿心底充满了从未有过的高傲,在这世上至少还有古家二爷把自己当做朋友当做人咧。
  想到这儿,桂儿有些陶醉。
  桂儿对古孝义说:“二爷,打今儿起,就别老寻思你家里的使用药方恶意损毁你的事啦,白日里该做啥就去做啥,夜里清早两头,俺给你煎熬饮药熏蒸浸洗,这不也算是一日两次吗?今儿遇见二爷,俺是打准不再做半掩门子啦,一心把二爷的伺候好调理好,好不?……”古孝义拉过桂儿的手,说:“妹,哥谢你啦。”桂儿一听,急忙说:“二爷,那里的话,二爷不嫌弃俺,俺就知足啦,二爷这般说,俺是怕只有无地自容啦。”古孝义听了,心头一阵酸楚,把桂儿的手攥得更紧了……。
  在桂儿心里,人与人之间,全靠一颗心;情与情之间,全凭一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