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格格在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住了一个晚上，就匆匆地赶了回来。再过两日就是端午了，端午是大节，今年闰二月，端午又逢夏至，巧到了一天。
  沙河镇习俗历来是看重这两个日子的，冬至饺子夏至面，五月端午粽子香，原本是应该大贺大庆的。前些日子，奉天那边传来张大帅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东三省政局不稳，沙河镇的官家商家也都有些惶恐，督军府宅门前都增加了双岗。
  夏至逢端午，自然还是庆端午。沙河镇的端午由百姓人家自办和艚船公会公办。百姓人家自办的端午，自然是包粽子，煮彩蛋，插艾蒿，系彩绳，挂荷包，从早到晚热闹一天。艚船公会公办的端午，当然是赛龙舟，唱大戏，悬钟馗，洗龙水，送五饼，也是从早到晚热闹一天。
  端午一早，古家男女老少，上上下下，均前往元宝山采露儿。端午露水洗眼睛，一年不患眼疾。采露儿归来，大厨房昨夜煮下的热热乎乎各色粽子端上了桌，糯米粽，黄米粽，猪肉粽，红豆粽，大枣粽；彩蛋是煮熟了的鸡蛋，鸭蛋，鹅蛋，涂着五颜色彩；各院各户，门窗屋檐，插上了系着红布小条儿的桃枝儿艾蒿；古家的子辈未婚男女，孙辈的大大小小，脖项手腕脚腕系上了五色彩线：一曰长命缕，一曰续命缕，一曰辟兵缕，一曰五色缕，一曰朱索缕，驱煞辟鬼；阖家上下，有一算一，腰间均系香草荷包，人不病瘟。古家重孝七七四十九日已满，按规矩，端午晚饭是要阖家聚餐的。
  古家大院，早饭过后，个个穿着一新，你拥我呼，成帮结队，前往鸭绿江边观看龙舟大赛，听唱京韵大戏。沙河镇龙舟大赛时，江岸要搭戏棚子，京戏班子整日唱大戏；戏棚子两侧立柱不贴楹联，而挂钟馗，意在打鬼；大沙河早几日就在镇安桥下临近流入鸭绿江的地方堵住了一湾净水，给沙河镇小童小女净身除病；艚船公会在老戏园子五柳街烧起五座火炉，制作五种毒虫花纹为饰的面饼，专供已许聘的男女亲家端午互相馈赠礼品。市井小贩也于端午兜售樱桃桑椹，说是：端午吃樱桃，疾病逃之夭夭；端午吃桑椹，不伤心肝肺胆肾。
  日过三竿，东尖头大码头外的鸭绿江上二八一十六只巍峨龙舟，龙头高昂，龙尾高翘，淘汰大赛，激烈异常。
  那边京戏班子大戏《空城计》唱的正酣。诸葛亮唱到：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联东吴灭曹威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汉诸葛怎比得前辈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
  鸭绿江边的人们，都在观龙舟看大戏，都快大半个头晌儿了，四格格挺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有些乏累，就想叫古紫嫣陪她回去，见那丫头和古婉茹俩人玩耍的兴趣正浓，于是便告知了古紫嫣一声，独自往回转，古紫嫣央求着四姐奶再玩一会儿，四格格说乏累了想回去躺一会儿，古紫嫣无奈，就跑到路口叫了黄包车送走四格格。
  四格格刚迈进古家大院大门，就见一进院的大院里，古孝智正扶着一辆崭新的脚踏车后面跟着跑，脚踏车上，三太太圆圆的屁股骑得七扭八歪摇晃摇晃，嘴里还在咿呀咿呀地娇叫着。
  四格格自己在走自己的路，压根儿没想过去说什么，三太太似有做贼心虚的模样，晃晃悠悠地骑着脚踏车，一抬头，猛见四格格，惊吓的“妈呀”一叫，车把子没把稳住，古孝智在后面也没扶住，车头一晃，啪地！三太太摔下车来。
  自打四格格对三太太施了家法，三太太就总是怕她，走路遇见不是绕开，就是贴着墙根儿溜过去。三太太怕四格格手持阴阳双印，怕四格格手举老牛皮鞭，怕四格格那一身本事。
  此番，摔下车来的三太太见四格格看见了古孝智扶她练习骑脚踏车，吓得顾不得摔下车来的痛疼，浑身嘚嘚瑟瑟一阵惶恐，三太太起身就要溜走的当儿，被古孝智一把拽住，说“你练你的。”三太太没有吭声。
  脚踏车是个新玩意，老贵着呢，古孝智的这辆脚踏车花了一百个银洋。沙河镇只有日租地有日本人骑，中国地不允许骑脚踏车，三太太只得在古家大院里学着骑。
  四格格见古孝智扶三太太学骑脚踏车，好些纳闷，这俩人咋就混在了一起了呢？冷丁一想，古二老爷三七或是五七时，好像在老祖墓地就看见过俩人有些近乎咧。四格格有些乏累，顾不上这些，便也没做声，往二进院里头去了。
  刚进院，就看鬼召一手端着小半盆暗红的血水从东厢房门出来要泼，见了四格格，忙又缩了回去。四格格一眼看见鬼召的另一只手臂不敢动弹。上前急问：“这，这，是咋啦？……”鬼召支支吾吾，四格格也没再多问，赶忙跑回自己屋内，拿了小药匣子赶了回来。鬼召说是刚才在油坊时不小心被榨油机大吊木锤砸着了。四格格瞅着鬼召半截胳膊血肉模糊，肿的老高，两根手指甲还在滴着黑紫的血水，眼圈儿湿润了，急忙用酒精洗了，又撒上消炎药粉，药布带子缠了，叫鬼召这只胳膊吊着别乱动。四格格处理停当，这才责怪地：“瞅瞅，都伤成这个样子，还，还……。”四格格心疼鬼召这些日子为了古家益和昌油坊重新开张拼死拼活没白没夜地干着。
  鬼召头一次这么近地感觉着四格格身上散出的香气，已至一味回避，但却又想让那香气在跟前多停留几时。鬼召心里有些醉……。鬼召是吊着只胳膊参加古家端午晚宴的。
  按规矩，端午晚餐，是古家阖家宴会。
  古家端午晚宴安排在二进院厅堂里。并起来的偌大一张长桌，正北中位坐着四格格，东侧依次坐着：古孝仁、大媳妇、古孝义、二媳妇、古孝礼、三媳妇、古孝智、古孝信、族兄赫荣乾、古树平、古树安；西侧依次坐着：二太太、三太太、古婉茹、古紫嫣、古紫婕、古紫嫤、根叔、吴天魁、何树江、何树海、何树涛、鬼召。
  坐在西侧末尾的鬼召，一眼瞅见族兄赫荣乾大大咧咧地坐在对面古家五爷下首，再看看自己的席位，脸上不由得显露着委屈之状，用手捅捅身边的何树涛，用嘴朝对面族兄赫荣乾努了努。何树涛会意，悄声道：“那不是当家的娘家舅子嘛，你能比得了呀……。”
  二进院厅堂，这张长桌上，自北向南，置放八坛雄黄老酒，各式菜肴主食果品点心。
  八道荤菜：红烧猪肘、糖醋鲤鱼、油炸青虾、葱爆海螺、叫花全鸡、浇汁牛柳、手撕羊肉、干锅炖鹅；
  八道素菜：素炒豆腐、红烧土豆、干煸豆角、蒜蓉茼蒿、红绿炒椒、白爆笋片、清炒眉豆、锅炖三鲜；
  八道凉菜：黄瓜大拌、红油凉皮、水煮花生、卤水拼盘、老醋海蜇、腌煮黄豆、蒜拌猪耳、小葱蘸酱；
  八道主食：红豆米饭、开花馒头、三鲜水饺、素馅包子、葱油大饼、韭菜盒子、荞麦花卷、玉米蒸糕。
  八道果品：核仁、栗子、樱桃、桑椹、瓜子、花生、杏子、甜瓜；
  八道点心：华香春的京城八件。用山楂、玫瑰、青梅、白糖、豆沙、枣泥、椒盐、葡萄干八种馅心，外裹油面，各种图案印模精心烤制而成。外形有三仙、银锭、桂花、福、禄、寿、喜、桃八种花样，小巧玲珑。
  今日，端午逢夏至，四道端午食：各式粽子、五色彩蛋、花纹面饼、绿豆方糕；四道夏至食：海鲜面、肉丝面、打卤面、凉拌面。
  古家一应人等安稳落座，晚宴一应菜肴搁置停当。四格格环视一周，站起身来，端起面前的一碗雄黄老酒，大声道：“今日，我古家人齐聚一堂，是为贺端午，也不是为贺端午；是为老太爷，也不是为老太爷。此话怎么这么讲，是这样：端午晚宴，理所应当，这是贺端午；老太爷过世，大祭已毕，升入天道，理应欣慰，这是为老太爷；说也不是为老太爷，就是在座的古家后人，要承继古家产业。古家产业，祖宗留下，我等子孙齐聚一堂，就是要在我辈手里，光大祖宗产业，为祖宗，为古家，为在天之灵的老太爷脸面有光。古家是大户，古家产业不仅不能在我辈遭受损失，更要在我辈发扬光大。”
  四格格的一席话，大厅众人，点头称是。
  四格格举起手中雄黄老酒，大声道：“为古家兴旺，起杯！”众人纷纷端杯起立。四格格又道：“头碗酒，敬祖宗；二碗酒，敬老太爷；三碗酒，敬老太太。”四格格敬的头碗、二碗泼地了，三碗，代古老夫人喝了。众人也照此做了。
  起先，端午晚宴被四格格的话感染的有些庄重，渐渐地就化入宴席应有的热烈喧闹，推杯换盏，吆五喝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端午晚宴，一片狼藉。
  四格格没敢喝。晚宴的人，向她敬酒者，有叫东家的，有叫格格的，有叫四姐奶的，有叫四姐姨的，凡敬酒者，四格格一律要族兄赫荣乾代饮了。四格格对敬酒者说：“肚子里的龙儿不喜欢饮酒，就都交给他亲娘舅舅啦。”族兄赫荣乾美得一脸滋润，喜上眉梢，端着酒碗，张牙舞爪。鬼召在老远看着四格格，一双大手直搓。
  古家阖家的端午晚宴结束时，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回到屋子里的四格格，瞅着窗外的雨，不知怎的，一下子觉得自己一个人是这样的孤独，想弹奏一曲，走到那架古筝前，又回转身关门上了炕。似乎应验了那句：小雨湿黄昏，重午佳辰独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