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格格
作者:
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264
四格格的回门日,正是古二老爷的下葬日。
清晨大早,头七发引,红棺纸塔,铭旌幡亭,牛马车轿,僧尼人役,细乐鼓手,伺候红火,孝子孝孙,侄男甥女,亲朋故里,左邻右友,送殡出葬,车马喧呼,吹吹打打,填街塞巷,浩浩荡荡,出八道沟口古家大院,从天后宫娘娘庙前行过,穿青龙街,过青龙桥,绕道元宝山东坡至古家老祖墓地。
古家老祖墓地,一应仪式过后,古二老爷红棺入葬,新土掩埋,石碑竖立,孝子孝孙侄男甥女大哭大嚎,亲朋故里左邻右友啼泣甩泪。而后,葬礼的古家人等围绕古二老爷新墓转三圈而归,归家路上严禁回头,否则会看见死者灵魂在阴间的踪迹,是大不吉利。
然而,四格格却回头了。在下山的半坡路上,四格格回头立在那里,朝古家老祖墓地新添的这盔新墓久久地望着。冷丁,四格格看到了古家老祖墓地最边远的一盔合坟,就要过去送几张纸钱香火,根叔对四格格说:“合坟里只有古家老大的一只羊皮烟袋荷包儿和三岁男娃儿娘的漂尸,都老多年了,就这么荒着的,说是不送纸钱香火的……。”四格格压根儿没听见根叔说着什么,四格格只顾在看那盔合坟上生长着的一株红松大树,心中觉得合坟的坟头正中咋就生长出一株红松大树呢,是老高老高的一株红松大树,那树根不是都要把合坟的棺椁穿透吗……,那树根不是都要把合坟的魂魄引了出来吗……。四格格仰视着那株红松大树,面目茫然。
葬礼即毕,撤去灵位,早先的正厅里一应摆设还没有复原,偌大的正厅显得空空荡荡。辞灵仪式后的“抢遗饭”,四格格没有去,就在撤掉灵堂的大厅里,陪着古老夫人。
古老夫人没有送葬,坐在空空荡荡正厅椅子上,冲着从墓地刚刚回来的四格格说:“算下来,今日也是你的回门日,你回了吧,连同住对月一并啦。”
四格格回复道:“老夫人,老爷不在,我一人回门也无益,罢了吧。”
古老夫人说:“按规矩,回一趟也是对,顺便送老王爷也回去。新人回门子,这也是规矩,不住对月也行,要是你想不住下,今儿过晌就走,明儿赶回来,我还有事情说与你听。”
四格格点了点头。在正厅一侧,摆着的是几盘白水豆腐,几盆铜盆新水,四格格在铜盆新水里净了手,吃过一小方白水豆腐。四格格回房褪去麻布孝服,着一身素服,由族兄赫荣乾赶着胶皮轱辘马车,四格格抱着那只芦花大公鸡回门子去了。老王爷也顺便回通远堡镶黄旗。
老王爷临走时,再次回拜了古老夫人。老王爷对古老夫人说:“我想跟你说个事。”古老夫人问:“啥事?”老王爷说:“老夫人,四格格虽是嫁了古二老爷,但我俩儿可不能从他们那边论辈分,那么论我俩儿可就不好说话啦,我属鸡,老夫人,你……。”古老夫人说:“我属马的。”老王爷说:“老夫人长我三岁,论年数,你长我幼,我称你老姐姐吧。”古老夫人一惊,道:这怎么行呀,辈分可不能乱呀。老王爷听了,哈哈一笑:“刚才我就说嘛,从他们那边论,我俩儿真就不好说话啦。这么着吧,人前你还是叫我老王爷,人后我称你老姐姐,就这么定下啦。”老王爷说完,哈哈大笑,转身就离开了。
族兄赫荣乾赶着胶皮轱辘马车,四格格一人抱着那只芦花大公鸡绕道去了古家老祖墓地,将芦花大公鸡在古二老爷坟前新栽的一棵小松树上栓了,这才下了山,叫族兄赫荣乾赶着胶皮轱辘马车折回,打天后宫门前的大道向北,翻过盘道岭,上了安奉大道。
一路上,老王爷、四格格、族兄赫荣乾都没有开口。回到通远堡镶黄旗时天已黑透,四格格浑身酸软,老王爷着人叫她去堂屋说话,四格格回了说:“太累太乏,改天吧。”四格格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里坐在炕上思东想西,族兄赫荣乾里出外进地忙活着给三匹黑膘大马添草喂料,到三更天了,四格格才歪在炕角眯了一会儿,天放亮时,族兄赫荣乾就把喂了一夜的三匹黑膘大马套上了胶皮轱辘大车,四格格简单地吃了几口早饭,去老王爷那儿告了别,收拾利落就上了车回转沙河镇古家。
半道儿,族兄赫荣乾将马车鞭子插在鞭子孔上,猫腰进了车棚子里,坐在四格格身边,瞅着呆呆木木的四格格,心底发酸。
四格格也瞅着族兄赫荣乾,老半天,自言自语地:“俺,怎么办?……你说,俺……怎么办呀?……”族兄赫荣乾瞅着四格格,也没主意。
日已中天,快到盘道岭了,族兄赫荣乾又猫腰进了车棚子里,突地就抓住了四格格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咱……咱不去,不去……古家,不去……古家啦……。”
四格格听了,一声没吭,身子倚靠着族兄赫荣乾,半天才说:“哥,都是俺的命……,都是俺的命咧……。”
族兄赫荣乾抓着四格格的手,总也不放。四格格轻声地说:“哥,松了吧。”就自己把手慢慢地抽了回来。然后,突然就对族兄赫荣乾说:“哥,哥……我冷,我冷……要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
族兄赫荣乾一把搂过四格格,二人溶入一团。
四格格明显感到自己灼热的身子触碰到了族兄赫荣乾身子里的那股刚直,立马推开族兄赫荣乾,急急地说:“哥,……俺谢了,俺……身上,还,还有龙儿……。”说着,眼里就涌出了泪。
到了古家大院门前时,四格格感到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是族兄赫荣乾把她抱下车的。
四格格进了屋,刚躺下要歇一会儿,怜儿来了。怜儿说:“老夫人要你过去,有话与你说。”四格格急忙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在怜儿引导下,来到古老夫人房内。
四格格头一次进古老夫人房间。二层小楼的下层三间大屋是连着左右两间套间的,堂屋正面,挂着一幅九鱼荷花图,九尾红锦鲤鱼游戏于几朵荷花间。“鲤”即“利”,象征一生收益;“鱼”为“余”,意在年年有余。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寓意浊世中独守清白。下首隔板的刀架上,摆着一柄三尺腰刀,刀鞘是铁梨木的木心,鞘头鞘口由纯净黄铜箍裹,箍裹黄铜上是两条张牙舞爪飞龙的图案,刀柄也是纯净黄铜箍裹,刀柄顶端是纯净黄铜铸的一只马头。四格格弄不明白,吉祥如意的九鱼荷花图下为什么要放置一把煞气腾腾的腰刀。腰刀两侧是一对苏绣,左一侧是双猫戏飞蝶,右一侧是雄鸡报春晓。前面放着八仙桌和两把雕龙太师椅,一对帽筒置于桌上,茶壶茶盏也有几分考究。八仙桌旁的高腿花架上,是一盆长青兰草。堂屋地面铺着紫檀颜色地板,油漆铮亮。堂屋正面东西两侧各有一扇角门,角门里是套间和走廊,连着宽宽的木梯可以上二楼。
怜儿领着四格格穿过堂屋二间引向东屋,古老夫人住的东屋套间,一铺暖炕,通东到西,炕梢儿放着一架炕琴柜,四扇玻璃小门,绘制着福禄寿喜。炕琴柜里,叠放着板板整整的四铺四盖,古香缎被,杭丝绸褥。东墙四通柜供桌上置放着一尊金镂佛龛,明烛香火,各式供品,一应摆设。四通柜两侧各放一把软座暖椅,上铺缎子暖垫儿。北墙大躺柜,紫红颜色,上头置放一架自鸣钟,滴滴答答,两侧是一对帽筒,左一侧是双狮戏绣球,右一侧是鸳鸯结伴游。房门西墙,搁置着一架梳妆台,水银镜子铮亮。古老夫人暖炕上,放着一张小炕桌,桌面,四十八块西洋马赛克镶就成一幅日出彩云图,煞是好看。
怜儿端上两盏茶和一盘点心,放在炕桌上。古老夫人说:“你先退下吧。”怜儿就退下了。屋内,剩下的只有古老夫人和四格格。
古老夫人叫四格格坐在炕沿儿那边,自己从炕里往炕沿儿这边挪了挪靠近炕桌,将那盏茶向四格格这边移了一下,一声长叹,口中道:“茶禅一味,茶中有禅,禅中带茶,格格品品罢。”
四格格素知古老夫人半生念佛,见此状,忙道:“格格本粗俗之人,怎可与老夫人谈茶悟经,更不敢以茶悟禅,只曾得老王爷教诲:七碗受至味,一壸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莫非老夫人今日令我仅为吃茶否……。”
老夫人听罢,说道:“格格知书达理,能不知禅门吃茶去的公案。”
四格格见老夫人如此之说,便答道:“道在自然中,远近皆妙道。七碗断断是吃不得的。”
老夫人闻言,叹道:“你个小冤家呀,活活地来古家受罪啦。”说着,呜呜咽咽地泣了起来。
四格格坐在炕沿儿边,也随着古老夫人泣着。许久,古老夫人慢慢抬起头,隔着小炕桌,双手拉过四格格的两手,说:“格格呀,你不该来呀,这大院不是你能够呆住的地方,俗话说,多好的女人也难守空房呀,我给你一笔钱,你去奉天,去北平,哪儿都行,离了此处罢。”
四格格一惊,问:“老夫人,为什么?”
半晌,古老夫人不语。
古老夫人从小炕桌上的点心盘子里捏起一块点心,递到四格格手上。口中缓缓道:“老爷归天,世态炎凉;此番家道,难以安顿;深宅大院,风雨难测;古家五子,鸡不及凤,我知你已怀老爷骨血,又见你与老爷一片痴心,无论如何,不管到哪,龙儿还是属于你的,我给你备下了钱,够你们母子生活的啦,还是远远地去了罢……。”古老夫人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古老夫人此番话的真意,四格格已经听得明白。
四格格天生一个浪子丫头,自小跟老王爷学了三桩本事。一是识文断字,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文章,倒背如流,若不是大清国没了,会试也上得了金銮殿;二是麻将打牌,数番,打色,偷牌,调牌,换张,做假,不教自通,令人叹服,一百三十六张牌两颗骰子,玩的滚瓜烂熟比亲儿子还听话。三是骑马射箭甩鞭子,五岁骑快马,七岁射大雕,十岁牛鞭抽死一条野狼。四格格扬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正应了:挽弓挽强,用箭用长。一身骑马射箭甩鞭子使砍刀本事,在旗人汉子中都数得着,族兄赫荣乾都不在话下。四格格七岁时在族里打野孩子架,打不过小小子,把个小小子裤裆抓成个血葫芦,害的老王爷赔了人家十块银洋。和族里小小子玩老鹰抓小鸡,四格格总当老鹰,抓住小小子就踢人家屁股,弄得旗里族里天天有人找老王爷告状。那年大年破五,吃饺子前放闭门炮仗,取满地彩虹。四格格却将一挂红鞭炮仗栓在一头大黄牛尾巴上,点燃鞭炮捻线,大黄牛惊得満屯子火窜,结果引燃了三户人家的柴草垛,熊熊大火,燃得干干净净,那头大黄牛也在火中烧死。这年五,真真是破大发喽,害得老王爷大过年的小病一场。
四格格绝顶聪明。这时,四格格已经从古老夫人片言断语中,从古老夫人态势面色中,悟出了三分真谛:古二老爷归天,古老夫人难以将家业交与五子中的任何一人。
真谛悟出,一时间,四格格心中原有的七上八下,转而成了主意坚定。四格格双眼充盈着一股刚毅,对古老夫人说:“老夫人,我是不会走的,一定要留下,我既是老爷的人,就不能离开古家。老爷在天之灵,也无意要我离去。老夫人不知,小女子生性: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小女子不似桂花,却愿情疏迹远留与古家。假使老夫人必须要我离开古家,也不是不可,若要我走,只要我夫的一纸休书,便走了就是的……。”四格格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凝重。
古老夫人道:“老爷已离去,如何讨得休书。”
四格格复言:“既无休书,我终究不会走的。”
古老夫人见状,半天不语,转而起身下炕,说:明儿一早,去三孝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