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格格
作者:
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3812
四格格的婚礼如约在三月初四日举行。
人死亦逢七举行超度。人死有六道流转,在死此生彼之间,有一个中阴身,在阴间寻求生缘,以七日为一期;若七日终,未寻到生缘,则可更续七日,到最后的一个七日终,必重生一处。头七,例由孝子为亡者主祭;二七,则由和尚道士还受生经;三七,为主祭,孝子孝女大祭;四七,为散七,可由外甥侄辈祭奠;五七,倍受重视,另有回煞仪式;六七,由女儿备酒备席主祭;七七,为断七,由亡人阖家供奉祭奠。
那年闰二月,古二老爷亡于闰二月二十九日,至三月初四日,尚未超度头七,亦正是破五之日。此时,古二老爷神魂灵气尚未归天,精魄形骸尚未归地,仅此阴阳相隔,亡人并未离家,古二老爷与四格格在此日子的婚礼亦应顺为自然,倒也应验了老王爷当初定下的大日子。于是,三月初四日与四格格大婚顺应天理,亦为适宜。
四格格是旗人,旗人婚配,需大婚三日。
旗人女子出嫁,与男子婚娶一样为重,几多女子嫁前三年就忙里忙外地置嫁妆,绣荷包,做布鞋,纳袜底,扎枕顶,绣腰褡。通远堡旗乡大山上长有一种香草,极香,旗人女子并不畏惧山高坡陡,独自一人上山采那香草,装在绣着鸳鸯的小荷包里,那是嫁夫时赠送新郎佩带的佳品。旗人婚娶,大会亲友,相识的和不相识的,远亲的和近邻的,齐聚而至。
旗人大婚,三日方成。通远堡旗乡旗人大婚,热烈得无法描述。头一日的备应,第二日的过柜,第三日方为正日子。正日子,男家女家,初更行动,女家蓬车,男家彩车,双车相遇,娘舅抱车,族兄嫡亲,闺房佳密,一应吹鼓,喜气洋洋。新人双双,参拜北斗,入房坐福,称杆挑红,喝交杯酒,吃喜饽饽,行合雹礼。有婚娶婚嫁的旗乡,旗人均齐唱喜歌,一时震荡得河水翻波滚浪,大山翠绿摇弋。
四格格的头一日,过嫁妆。老王爷为四格格备下的嫁妆从衣裤袄褂到茶碗夜壶以至鞋脚袜子被褥铺盖,虽然林林种种,但也勉强凑合了八抬。旗人嫁妆,三十二抬为一堂,半堂是一十六抬,一十二抬为小半堂。老王爷为四格格备下的八抬,连个小半堂也没凑上。老王爷本已衰落,自然也顾不上脸面了,好在亲家是沙河镇大户人家,并不计较这些。老王爷把嫁妆请族里一个全福人到新房内安了柜箱,被褥四周放上红枣、花生、桂元、栗子,被褥中间搁着一柄岫玉雕刻的如意,意谓:早生贵子,万事如意。四格格与古二老爷是阴阳相隔的婚配,洞房安置好后,凡大红颜色均以黄粉颜色遮了,然后在房内奏乐,谓之响房,此番也是奏而不响,以驱除鬼邪。
四格格的第二日,打下处。老王爷在沙河镇没有亲戚,二太太回三道浪头黄金坪娘家给她爹范大脑袋说了这事,范大脑袋腾出一间小院,将小院的正房收拾利索布置停当,给四格格打下处使用。打下处的那间屋子,也是凡大红颜色均以黄粉颜色遮了。族里一个全福人给四格格上妆,四格格梳全发结辫,颅后发也结成辫,盘起发髻,因逢孝期,使用的蓝绸系带也编结于辫中。四格格着一身蓝青旗袍,足穿木质高底马蹄底鞋,木底高五寸,意味破五。蓝绸缎做鞋面,素而无花,鞋头包裹半截白布,加缀黄粉颜色缨络儿,意味戴孝。打下处的院子里,黑马胶皮轱辘大车上置一黑呢轿厢,四格格没有亲娘兄弟送亲,四位族兄族弟备下了黑膘马,族兄赫荣乾也是一身藏青,手里抱着缠了白布条儿的马鞭子。老王爷将四格格引出三道浪头黄金坪范大脑袋家打下处院子的时候,日已落山,一团子浓云从西南天涌了上来,天似又要落雨的模样。
这边,根叔指挥着在古家大院门前东南处,搭妥一接帐,地铺干草凉席,置放簇新被褥,预备新人入坐。大院门前放置一张八仙桌,桌子正中置放一斗,斗盛稻、黍、稷、麦、菽五谷,斗口糊以黄粉色纸,替代红纸,上插三支长箭,仰放一张弓,旁放一杆秤。斗前置香烛一对,猪哈拉巴肉一方,那方哈拉巴肉用清水煮至九成熟,剔骨,鲜绿生菜叶儿垫了盘底,剔骨置菜叶上,剔肉切成块状堆在骨上,上插尖刀露柄。酱油、麻油、红油、蒜泥、葱段、香菜调合成汁儿,装碗,置一旁。哈拉巴肉旁,则置羊肉丝两碗、黄米饭两碗,果蔬两盘,老酒两坛,匙箸附备。一切停当,待等子时。
旗人婚嫁,以重古礼。大婚三日,迎娶新娘须在午夜,且须在子时将新娘迎入。若过子时,新郎新娘行过合卺后就须退出,需待次日晚方可同房。旗人认为,子时之后,阳气渐生,不利阴阳平衡。
四格格的第三日,正日子。正日子自子时算起,子时分双夜,一夜得两天。
四格格从打下处的范大脑袋家出来,是乘着族兄赫荣乾从古家赶来的三匹黑膘大马胶皮轱辘大车,端坐于大车上置的一顶黑呢轿厢内,老王爷坐于大车外耳板子,赶车族兄赫荣乾坐于大车内耳板子,送亲娘舅四位族兄族弟,骑着一水的黑膘马护卫左右。四格格内穿古家全福人送来的旧棉衣裤,外罩蓝青旗袍,足下马蹄底鞋,蓝青盖头遮面。胶皮轱辘大车前引囍字牛角灯,白烛罩着黄粉巾子,乐队仪仗,设而不作,大虎和二虎耷拉着狗脑袋跟在一旁,也算送亲,也算陪嫁,一路悄然肃静,无声无响。
四格格无亲兄亲弟,出嫁插车就得由族兄赫荣乾和四个骑着黑膘马族兄族弟担当了。坐于大车内耳板子的族兄赫荣乾,抱着马鞭子,垂着个脑袋,真真的送丧一般。族兄赫荣乾打小就和四格格一道玩耍长大,古二老爷在四格格房里的那三日,族兄赫荣乾抓心挠肺大不自在,把老王爷的一间大院白日黑夜折腾得猫叫狗跳不得安宁。此时的族兄赫荣乾在想:四格格这时还在自己身后轿厢里,过了午夜进了古家大院就再也不是四格格了,四格格就变成了四太太了。族兄赫荣乾心底茫然:四格格咋就意愿嫁一死人呢,老王爷咋就非要四格格嫁一死人呢,一个死人咋就还能娶了四格格呢,四格格被死人娶了去四格格咋办呢……。
亥时刚过,送亲人等,已至接帐,四格格入内,正襟危坐,等待子时三刻。
浓云从西南天涌了上来,一道闪电划过,老天大明,“咔嚓”炸响一个惊雷,却没有落雨。
就在四格格入帐坐稳时,一个壮实汉子身影趁着夜幕黑沉的光景,偷偷地钻进了接帐。壮实汉子上前悄悄地拽过四格格的一只手,朝尖尖的无名细指上轻轻地套了一个纯金戒指,然后静静地说了一句:“天地良心,都在这儿啦。”四格格听了,没动弹身子,也没吭句声。待这壮实汉子身影出了接帐,四格格立马就把这个纯金戒指从无名指上摘下塞进了裤裆。暗影灯下,四格格朝出帐壮实汉子身影瞅了那么一眼,就将那个身影牢牢印在了心底。
已到子时三刻,古家大门敞开,四格格起身出帐,族兄赫荣乾双手抱起四格格,交由一个全福人搀扶着步入古家大院。
族兄赫荣乾瞅着走进古家大院的四格格,一身蓝青旗袍,从头至脚,头蒙蓝青盖头,鞋罩半截孝布,缓缓向前,慢慢移步,心底不由得仰天一叹:“此乃天意也……,此乃天意也……。”
古家大院,中堂大厅,北墙上下,从天到地,自左至右,一方天大青障布将古二老爷灵堂遮得严严实实,不露痕迹。天大青障布上,一个大大的“囍”字,是用黄粉颜色书写,大“囍”字后,青障布隔开的是入殓了的古二老爷大红棺椁。
四格格履行着旗人婚嫁的一应程序:憋性子,性温顺;三射箭,驱煞神;提柴斧,踩碎瓦,过火盆……。一应仪式过后,四格格将一只芦花大公鸡抱人怀中,与之共拜天地。
主婚人是从天后宫请来的老方丈。老方丈宣布新人拜天地,鼓乐不响,鞭炮不鸣,四格格在右,芦花大公鸡在左,面对正北大青障布的黄粉色“囍”字,跪于天地桌前,行三拜九叩礼,四格格和古二老爷是冥婚,不能拜人,也不能对拜,只能拜天拜地。四格格与芦花大公鸡,一拜了天地,再拜还是天地,三拜仍然是天地。古老夫人则在一侧立着,天地桌两侧各站一素服女童,手持内装五谷的锡酒壶,天地桌上摆一方猪哈拉巴肉,上插一刀,旁放五谷。四格格与芦花大公鸡每拜一次天地,族兄赫荣乾即使刀切下一片肉,抓一把五谷抛向天空,再念一段阿什布密歌,以示祝吉致贺,三次而毕。拜毕,需男引女入洞房坐福,四格格抱着芦花大公鸡,头朝前尾向后地与四格格同入洞房而去。四格格的藏青遮面盖头,是预先洞房备下的一颗钉在墙上的铁钉,铁钉上挂着一杆称,四格格抱着芦花大公鸡走向铁钉,由铁钉挂住的那杆秤揭开盖头的。双杯酒,是四格格左手一杯,右手一杯,双臂交叉,各入一口。然后,自行上炕坐福。芦花大公鸡置放屋内,四格格自己栓了。自此,四格格与古二老爷合卺礼成。
仪式结束,四格格蓝青遮面盖头已去,披麻戴孝地从洞房步出,两个素服女童跟在后面。四格格步入中堂大厅时,那方遮掩古二老爷灵堂的大青障布已经撤去,四格格面前的古二老爷大红棺椁在灵堂的幽幽烛火中愈发瘆人。
重新披麻戴孝步入灵堂的四格格,在古二老爷灵位前,“扑通”跪下,对着大红棺椁,对着那尊灵位高呼哀唱:“苍天呀,我的夫……我命苦矣……,苍天呀,我的夫……我命苦矣……。”四格格嚎啕大哭,惹得古家上下,无不随嚎。
古老夫人上前,拽起四格格说:“先别哭了,既是拜过了堂,就去认祖宗吧。”说着就带上四格格往三多堂去了。
二太太看着古老夫人领着四格格去三多堂拜祖宗,心里寻思,自己过门时古老夫人可不是这样。
老王爷见古老夫人领着四格格走了,像是卸下来一件包袱,又像是添加了一层新衣。四格格下嫁一个死鬼,老王爷自然有自己的心思。老王爷看着四格格去了三多堂拜古家祖宗,心头似乎有了些满意。
古老夫人领着四格格去往三多堂的路上,听见那院的二媳妇房里,古孝义还是喊着叫着:“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古孝义怪叫怪嚎地不停,四格格听着觉得那种怪叫怪嚎瘆人入骨。
二虎一听古孝义那儿:“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地怪叫怪嚎,就朝那院子叫个不停,大虎也就跟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