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大礼过后，众宾客离去，哀乐再起时，是古家自家人向古二老爷告别礼开始的时候。
  原本，为古二老爷吊唁的仪式上，四格格是立在古老夫人一侧坐着的老王爷下首，这是古老夫人亲自安排的，意为四格格是自己娘家妹子。祭文诵罢，大行丧礼，按辈分，分男女，依长幼，论身份，古老夫人应为首。古老夫人离座走向跪位时，是拽着四格格一道过去的。跪下时，也是拽着四格格一起跪的。但四格格没跪，而是推开了古老夫人的手，慢慢退回，在三太太下手立了。依辈分，依身份，依男女，依长幼，此番四格格退回不与古老夫人同跪，而去了三太太下首，意在表明的是自己为古家第四房太太，跪行大礼顺序就应该在三太太之后。
  古家上下见四格格自己退回到三太太下首，就明显地知晓了四格格的用意：她并非认可是古老夫人娘家小妹，而是古家排行在四的姨太太。
  古老夫人见状，大惊。急忙跪毕，起过转身，拽过四格格道：“格格千金，这是不可，万万不可……。”
  老王爷在一旁发话了。老王爷对古老夫人说：“老夫人，不用拦她，这是我的意思，小女是听家父的。我从通远堡镶黄旗过来这一路上就寻思来着，四格格来吊唁古二老爷该怎么办，四格格与古二老爷的婚事该怎么办，四格格今后该怎么办……。这些怎么办？我思想清楚了，咱们就按既定下的事情办，不要改，也不能改。这，既是四格格的命，也是古二老爷的命，命数天定，咱们都不能改，改了，就是违背天意啦，古二老爷也是不会愿意的，四格格不是已孕育在身吗，如果改了，叫她怎么办，为父的我也是难，但难也得这么办，依然是叫她嫁了过来的。先前嫁，是有古二老爷呵护四格格，此番嫁，是要老夫人呵护她的一生呀。还望老夫人眷恋古二老爷在四格格这儿留下的一点儿骨血，人生苦短，谁叫古二老爷就是这命呢，谁叫四格格就是这命呢，谁叫古二老爷留下的龙儿也就是这命呢。天道难违，顺其自然。咱们都随了罢。”
  古老夫人听老王爷此番言语，口中断断续续：“这，这……如何，如何是好……。”
  老王爷见状，又说道：“若是老夫人不愿意，我看这么办也行，待四格格生下龙儿，她愿意养就养着，她要再嫁，龙儿归我养，不再给古家添上丁点儿麻烦。”老王爷边说边瞅着古老夫人。
  古老夫人听了老王爷这话，心里全明白了：这是老王爷在将自己的军啊。然而，口中依然：“不可，不可……不可，不可……。”此番古老夫人口中的不可不可，已不是先前拽起四格格时的不可之意了。
  四格格对着古老夫人又跪下，说：“老夫人，自古一女不嫁二夫，况且俺已有了老爷的骨血，借得大江千斛水，研为翰墨颂师恩。老爷既我夫，亦我天也，如不遂愿，今日也就随老爷一道去了罢……。”
  古老夫人又起身去扶四格格，四格格力推古老夫人的手，三两步移近供桌前面，“扑通”一声跪下，紧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四格格边哭边道：“老爷呀，你怎么丢下我就这么着就走了呀，你睁开眼看看吧，呜呜……。你走啦，俺怎么办呀，你的龙儿怎么办呀，呜呜……。你不要俺啦，难道龙儿你也不要了吗，龙儿怎么办，龙儿怎么办，老爷呀，呜呜……。老爷呀，你好狠心呀，你好狠心呀，呜呜……。老爷呀，你好狠心呀，你好狠心呀，呜呜……。”
  啊？古老夫人惊呆了。古家的儿女及一应人等听了此言，个个茫然，呆如木鸡。二太太、三太太过去磕完头，再往下，这头就有些磕不下去啦，四格格跪在灵前，任人哄劝，嚎哭不起。
  古孝仁慢步上前，说：“格格，老爷纳你做四房太太，确是定下的事，古家都认，怎乃老爷不在了，这亲也就不成了，格格，你看……。”
  话音未尽，四格格慢慢站起，看也不看古孝仁，而冲着古老夫人道：“老爷不在了，古家在不在？古家不在了，老祖墓地在不在？……只要古家老祖墓地在，我就去那儿，那里也就是家啦……。”
  三太太也在一旁，凑前一步，吧嗒吧嗒嘴儿似要说点儿什么，古老夫人冲着她一个干咳，吓得她一个嘚瑟就把话咽了回去。二太太压根儿就没敢靠前。
  古老夫人看了看对面站立起来的老王爷，叫过根叔耳语几句，根叔会意。片刻，根叔过来对老王爷说：“老王爷，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后堂说话吧。”随后，冲着古孝仁说：“大爷，过去给老爷磕过头，去后堂说话吧。”
  老王爷上前拽起四格格，四格格哀哀凄凄地跟着走了。二太太、三太太都立在那里没有说话，三太太的两眼一个劲儿博楞着。
  后堂里，古老夫人、老王爷、四格格、古孝仁、根叔。只有古老夫人和老王爷坐着，其余人都立在一边，怜儿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给古老夫人和老王爷倒了茶，就立在古老夫人身后了。
  后堂静静的。
  老半天，古老夫人对老王爷说：“按老理，老王爷此举，是义；四格格此意，是孝；怎耐，老爷西辞做古，四格格下嫁，岂不耽搁终生……。”
  老王爷听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话，我刚才都说过啦，这回，叫四格格自己说吧。”
  于是，四格格就说：“老夫人，这事，分怎么看。老爷西辞做千古，神魂灵气归于天，精魄形骸归于地，仅此阴阳相隔而已，阴，即亡魂所在空间；阳，即世人所在之地，老爷一世洁净，丰泽乡里，五德在心，童叟不欺，可谓上善之人，做古亦含笑九泉，至成仙道，荣入天庭。如此，小女子下嫁，犹遇圣贤，感知天道，亦可使亡人早日托生，重返阳间，完善好事。我等如若撕碎这桩亲事，岂不违背天道，抹杀圣贤，坏了阴阳相同之数，况且我已怀有老爷骨肉，若离开而去，老爷在天之灵岂不怪罪之我矣？况且，自古就有一女不嫁二夫，岂能违之……。”
  四格格说完，老王爷沉闷半晌，也说：“四格格自小性情秉直，说一不二，假使古家不纳四格格，也需给这桩亲事做一个了断。亲事成，则已；亲事不成，亦需有个交待，这是老理。订婚而未婚，古二老爷不能成双结对，只能永为孤魂野鬼，不得尽快轮回，那……该怎么办？况且，格格已孕育龙儿在身，这……又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古老夫人听完四格格和老王爷一番话，沉思半日，才说：“格格孕育着龙儿，这事我知道，古家也认，这事到任何时候都不会说个二字的，要不然，我看……，这么办吧，留格格先在我身边做娘家妹子，日后龙儿生了下来就留在古家，四格格再寻个好人家嫁了过去，古家送份大厚嫁妆，算是古家嫁女儿；日后古家一旦分家，财产也有一份归格格，龙儿自然也分的一份。这样也算是古家赫家一家亲啦，老王爷，你看可否？……”
  老王爷听了古老夫人这话，立即说：“不可，不可，老夫人若是令四格格再嫁了，龙儿需一起跟着四格格，或是我抱回通远堡镶黄旗去，归我赫姓之人。”
  四格格听了这话，头一抬，坚定地对老王爷也是对古老夫人说：“龙儿绝不能为赫姓之人，我也绝不会再嫁，古家也不能分家，财产我也不会取的。下嫁老爷，事已铁定，老夫人不依没道理，就依老爷生前安排罢。我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谁叫我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老天不给，求也难得。今儿，是老爷第二日，我俩原定的大日子是三月初四日，就还是三月初四日，也不弄什么大场面大阵势，算算还来得及，咱谁也别改，老爷定下的，老爷留在我身子里的这点儿骨血，聚则成形，散则为零，也随他啦……。”四格格边说边哭，哭着哭着，就没了气息。
  后堂里的人，又赶忙吆三喝四地推着叫着招呼四格格。
  在一旁的古孝仁一时慌乱了神，口中喃喃：“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
  根叔凑到古老夫人身边，果断地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老夫人，您该拿主意啦。”
  古老夫人抬起头看看古孝仁，说：“老大，你爹不在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古孝仁忙说：“听，听娘的。”
  老王爷紧氆氇慢挠辍地把四格格弄得醒了过来。四格格“啊呀”一声，又大哭了起来。
  此时，古老夫人想到的是：古家五子，老大鲁莽，执家无方；老二疯癫，屎尿不知；老三灼伤，病痛在床；老五尚小，无法理家；交与老四，废长立幼，执政理家，三兄难服；二太太打进门起，就因古二老爷开了纳妾之道而使自己吃斋念佛二十余年，苦楚无尽，至今恨之犹存；三太太烂透了的一只花瓶，古家大院的一坨臭屎，众人眼里还不如那条大虎或是二虎；四格格偌真是愿意以四房太太加入古家，抛开五子，做自己的替身先来执掌古家，倒也是不可多得的天赐良机，也为日后古孝智执掌家业有个铺垫儿，倒是省下了眼前的麻烦……。
  想到这儿，古老夫人起身，慢慢地来到四格格身边，冲着四格格一声没吭，两眼把四格格上上下下瞅了个清透，边瞅边静静地说了声：“这丫头，咋就像我当年呢……。”
  前边大院，祭奠厅堂里还在那儿哭的天昏地暗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