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火油坊
作者:
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076
古家是沙河镇大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百十余口,镇上几家裁缝铺都在为古家赶制孝服。
天已黑透,古孝义还是没有露面,根叔已叫古家两个家人和丝厂账房伙计两路人马出去寻找有两三个时辰了。
古二老爷其余的四个儿子,在根叔的召集下商量着报丧的分工。古孝礼大半边被油坊大火灼烧的身子,请来福兴堂坐堂先生拿了烧伤药给涂了,裹着条白被单子,疼的哭丧着脸,活脱脱地疼死鬼儿模样,歪在那里哼唷嗨哟着叫人心烦。
古孝仁定下:讣告,一定要发的,还一定要发在奉天的省报上;省外亲朋,一律加急电报告知;镇里县里,由孝子亲送黄色报帖;古家门前,张贴讣闻。
一应商量妥当,唯有通远堡镶黄旗的老王爷四格格那里叫他犯了难。去报丧,似天经地义,未婚女婿大丧,没过门媳妇和老泰山自然应该到场,否则,难得天理;然而,不报丧,似也有道理,毕竟四格格黄花闺女芳龄三八,以未过门媳妇身份奔丧,与作古的古二老爷阴阳相隔,难免世人秽语,古家是明礼之家,不宜行冥婚之事。
古家四子,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根叔说:“按正理,还是应向老王爷和四格格报丧的,老王爷属长辈之人,不报亦失礼节;四格格为未婚之妾,不报亦失家数。老王爷和四格格拜祭老太爷也是古家面子上的事情,沙河镇方圆地界如此之大,天南地北也都知晓古家,商界政界亦是多有影响,假设有人言语古家有意隐晦大殇,为家产分割而外拒未婚之妾,我们古家今后还如何面对世人。”根叔的这番话,古家四子听了,一时无人对言。根叔是古家的堂舅。
根叔又说:“虽说人死如灯灭,但孝子贤孙告丧是尽礼数,老太爷娶四格格原本是他老人家的造化,婚配未成,是老太爷福分已尽,四格格偌来吊唁未婚亡夫,也为天理。”
古孝智听了这番话,半天说:“天理天理,天之理;礼数礼数,礼之数;既然天之理礼之数都在了,还能说什么,就按根叔说的报就是了。”
老五古孝信素日里羡慕四哥才比他大几岁,就能把一个偌大的船栈经营管理的井井有条。古孝智的话在他那里总是圣旨,于是说:“我看四哥说的对,就按四哥说的办好啦”。
古孝礼歪在那里还是周身疼痛得直哼唷,也说:“老四说的有道理。”
古孝仁说:“那就照根叔说的办吧。”说完,看了看歪在那里疼痛得直哼唷的古孝礼,又看了看稚气尚存的古孝信,就对古孝智说:“去报丧,老四,只得累着你连夜跑一趟啦。”
听了古孝仁的话,古孝智没说什么,根叔对古孝智说:“老四,你还应该去请古老夫人的示下才是呢。”古孝智听了,抬脚就往古老夫人屋子去了。
这边古老夫人屋子里,重新回到古家大院的钱庄经理吴天魁,正在给古老夫人说钱庄的账目,怜儿也在一旁听着,古老夫人的事情从不对怜儿隐藏。古孝智进了屋还没等开口,古老夫人就说:“老四,来得正好,听听你吴叔正说钱庄账目呢。”
古家益和昌钱庄的账目涉及两个大的方面:一是古家自身的经营,包括船栈、丝厂、油坊、钱庄的用款和回笼;一是钱庄的对外经营,包括放贷、吸储、利息、投资。吴天魁把古二老爷死后古家经营家底的大账向古老夫人说清楚了后,就问:“老太爷没了,今后钱庄的进项出项是不是请老夫人示下。”古老夫人说:“你自己定下就可以了,不过,需按月向我回禀一次,还要叫孝智知道。”
古孝智头一次听到古老夫人要自己知道钱庄的事,心中有些诧异。就说:“钱庄事大,我……。”
古老夫人抬头看了看古孝智,两眼死瞪了古孝智一眼,没有言语。一旁的怜儿见了,小声对古孝智说:“四爷,老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是了。”边说着,边用眼斜乜了一下古孝智。怜儿之所以能够这么说,是日常古孝智常与怜儿嬉闹,俩人眉来眼去的,古老夫人见了也睁一眼闭一眼,怜儿也就有些胆大。怜儿说完,就又对古孝智说:“四爷,是来请老夫人有什么示下吧?”
这时,古老夫人才想到问古孝智有何事。古孝智就把要去通远堡镶黄旗向老王爷和四格格报丧的事说了一遍。古老夫人听了,半天才说:“老四呀,你是做大事的人,今后这样的事情叫别人去做,你要尽快跟你吴叔把钱庄的事情弄懂学会,钱庄关联着古家全部产业和经营,你要明白为娘的苦心和你吴叔的教导呀。”末了,寻思了一会儿对古孝智又说:“去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四格格如愿来则以我娘家人身份罢。”古孝智应了。
古孝智走出古老夫人屋子,麻溜儿朝三太太院子那边瞅了一眼,看见窗上映出三太太凹凸惹人的身影,鬼头鬼脑地朝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就悄悄地溜进了三太太房里。
三太太白日里假哭真嚎地弄坏了脸面,正对着梳妆台在补妆,听见门响动,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古孝智进来,嘻嘻地笑了笑:“吓了我一跳,也不怕这阵子大院里人多眼杂的……。”古孝智一把将三太太拽在怀里,口上手下地就忙活起来。三太太说:“先别弄,我这假哭真嚎地弄坏了脸面,得补妆呢。”古孝智说:“天都黑下多时了,还补给谁看?”三太太说:“给俺心上人看呀。”古孝智说:“哪个是你心上人?”三太太朝古孝智脸上轻轻地拧了一把:“这不,臭小子。”古孝智嘻嘻一笑:“真的?咋知道俺会来?”三太太两手搂着古孝智的脖子,说:“觉得都四五天没在一起了,你应该猴急着要了呢。”古孝智嘿嘿一笑,说:“算你有心。”古孝智一把将三太太揽在怀里,口上手下地又忙活起来。忙活一小会儿,将三太太抱起,送到床上,回身把电灯绳拽闭了。三太太又说:“这阵子人多眼杂的……。”古孝智说:“你别叫唤出动静来就行……。”
过了不大功夫,古孝智从三太太房里出来,刚走两步,冷丁听见古老夫人屋外那边有人在说话,古孝智回头一看,暗影处是怜儿送吴天魁往外走。古孝智吃了一惊,急忙在暗处避了。就听吴天魁对怜儿说:“啥事都不要怕,从山东蓬莱老家带你出来干啥,有我呢……。”就见怜儿杵在那里,吴天魁似乎又说了两句,声音有些小,古孝智没有听清。
回到二进院的古孝智,看见丧事班头还在为古二老爷入殓忙活着。
就在丧事班头还在给古二老爷净面、沐浴、穿衣的时候,丝厂账房终于在溢香楼找到了古孝义,睡累了也睡乏了紫儿的古孝义看见丝厂账房时,自己的两腿直打剽儿。丝厂账房怕惊着他,没敢说古二老爷已经过世,只对他说古家有大事,要他赶紧回去。
古孝义往回走的时候,这雨下的有些大了。古孝义坐着丝厂账房叫来的黄包车,寻思着自己惹下的大祸:昨夜麻局输掉了半个丝厂如何交待……。古孝义压根儿没有想到,丝厂账房说古家有大事,竟然是古二老爷撒手人寰。
古孝义到了古家大院门口,丝厂账房才告诉他古二老爷过世了。古孝义一听,急慌的心火腾腾大跳的同时,诡异的两眼突然闪了一道贼光,三五步窜过正厅入了二进院,迎面一座新搭起的灵棚里,丧事班头正在给古二老爷净面,古孝义一眼瞅见古二老爷脸上两个没了眼珠子的血窟窿,吓得“妈呀”大叫一声,立马昏死,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一干人等赶忙上前,掐人中,捶后背,揩口沫,剜鼻屎,围着古孝义忙乱一片。
半晌,是大雨把古孝义浇醒,醒来的古孝义,口中不知怎么就开始了胡语乱言一派声嘶力竭地叫嚷:“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手舞足蹈,边嚷边跑,围着灵棚没头没脑地瞎转着,疯人一般。二虎两只溢着泪水的狗眼也在瞅着怪怪的古孝义。
古孝义真是疯了,跑着颠着,颠着跑着,不知怎么就冷丁朝古二老爷灵床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把灵床扑翻了,古二老爷从灵床上扑啦啦地滚了下来。泥水一身的古孝义趴在古二老爷身上,口中乱嚷乱语地大叫着:“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
狗眼含着泪水的二虎趴在古二老爷灵棚前,突见古孝义扑翻了古二老爷灵床:“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一个疯人般的模样,二虎猛地窜起,朝古孝义就是一口,立马,一股殷血就顺着古孝义大腿淌下。
众人大慌,忙去打撵二虎,二虎也不躲开,一幅认打认罚的模样。
众人又忙把古孝义从古二老爷尸首上拉开,七拽八扯地弄到一边,二虎咬着的伤腿还在淌血。
再看古二老爷,可不得了啦,新穿妥的寿衣,被满地泥水弄得污秽不堪,化好妆的脸面,被从嘴里涌出的暗黑血水弄成了满脸花,塞好了的棉花球子也从眼眶子里冒出滚掉在地上。丧事班头见状,急忙撕下一溜儿白布,将古二老爷面部掩上,令古家人等离开。丧事班头重新给古二老爷净面、搽试、化妆,这身寿衣是不可使用了,根叔又赶紧派人重新去买。
那边的古孝义瘸着个淌血的伤腿又被二虎撵的疯跑着疯颠着,边跑边大叫:“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古孝义突地一脚踏空,摔倒在一洼水坑里,又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众人又是抚胸扣背,又是一番折腾。二媳妇急忙叫人把古孝义连抬带掫地弄回房中去了。
不大功夫,孝服送来了,古家孝男孝女披麻戴孝。丧礼灵堂也布置停当,画师将绘制好的古二老爷遗像挂在灵堂中央,灵堂立柱竖着挽联,供桌摆放上了供品、香炉、蜡台,一应祭品。供桌下方,大瓦盆烧着一叠一叠的黄表纸钱和金元宝银元宝,古二老爷黑色金边牌位立在供桌上方中央。
上书:先考古公讳殿坤府君生西之莲位。
两侧各书小字,
上首:戊辰年正月初八日安东县沙河镇诞。
下首:戊辰年闰二月二十九日卒。
尾落:孝子孝女敬立。
供桌后,安放着红漆大棺,古二老爷已从二进院的灵床移至灵堂红漆大棺入殓。
人殓的古二老爷九套寿衣重新穿好再盖一层藏青绸子,意味“身后稠子”,福佑后代多子多孙。黄表纸和金元宝银元宝在大瓦盆里烧着,冒着灰灰的长烟,长明灯在红漆大棺一侧下角,青花瓷油碗里的焾信子在忽闪忽亮地明着。供桌前,置放了跪拜磕头用的软垫,古家孝子孝女,侄子外甥,孙男孙女,长幼顺序,依次向古二老爷磕头。
此时,天色暗透,除了古孝义,四个儿子披麻戴孝磕完头,各自出门报丧去了。根叔亲手将讣闻贴在古家大门左侧,讣闻上书:
不孝子古家孝仁、孝义、孝礼、孝智、孝信等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显考,古公讳殿坤府君痛于戊辰年闰二月二十九日巳时终正寿寝,距生于戊辰年正月初八日申时,享寿六十周岁。不孝子均侍在侧,亲视含殓,遵礼成服,谨择于戊辰年三月初六日安葬。叩礼。哀此讣闻。
古家大院传出的是女眷们的一片浪声哭嚎和家人们的低语哀泣。
二媳妇那院子,不时传来古孝义的大嚷大叫:“鬼!鬼!血鬼,血鬼……爹!爹!输局,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