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火油坊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365
  古二老爷船过拉古哨遭苍鹰剜去双眼惨状而死,随着大管家根叔疾疾闯入,惊报:“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老爷出事啦!老爷出事啦!……”古家大院震惊了。沙河镇震惊了。安东县震惊了。
  古家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哭嚎一片,乱成一团。管家根叔忙里忙外地指挥着。
  根叔本名何秉根,是古老夫人的堂弟,在古家大院里都称他根叔。根叔是古老夫人当年下嫁古二老爷时从山东蓬莱老家过来的送亲舅子,古老夫人入了洞房,根叔也随着堂姐住进了古家。后来,古二老爷娶了二太太,古老夫人放弃管家理政专心佛事,古二老爷碍得对古老夫人的三分愧疚,顺手推舟,根叔就成了古家大院的管家。随着古二老爷产业越来越大,根叔自然就把自家的三个侄子也从山东蓬莱老家叫来给古家做事。大侄子何树江、二侄子何树海、三侄子何树涛都在古家各协一业,何树江为丝厂帮办,何树海为油坊帮办,何树涛为船栈帮办。叔根为古家日夜操劳已近四十载,如今奔一个甲子而去。根叔常以若无一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为口头禅,已至终身未婚未娶,自今仍是孤身一人。
  根叔见古孝智在大门口下了黄包车,赶忙过去,一把拽过古孝智,低低的声音:“快跟我来,老太爷已经到了。”根叔拽着古孝智,急急地朝二进院奔去。俩人一脚迈进二进院,根叔突然一把将古孝智拽住,拉到一旁,低低的声音:“翻翻老爷内衣口袋……。”古孝智一愣,转而似明白了,悄声地对根叔说:“鬼召已经给我了。”古孝智掏出鬼召刚才交给他的那方鸡血石阳刻印章,根叔见了,点了点头:“这小子还算是个忠心家奴,快给你娘送过去罢。”
  天还在下着雨,时缓时急,时大时小。
  古家大院哭丧一片。
  古家大院正大门上方悬挂着“古家福宅”的金字大匾被白布遮住,两侧的一对护门石狮也被拴上了白布孝带,门庭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罩上了白布,门柱两侧大柱上挂起了白幛。
  右侧白幛斗大上书:寿老归真德望常昭驾鹤西归音常在;
  左侧白幛斗大上书:沉痛哀悼壮志未酬凋芳落秀垂千古。
  白幛两侧,高高地吊着串串的黄裱纸,吊着串串的纸元宝。白幛、孝带、裱纸、元宝,雨中随风摇曳着。古家人们忙里忙外。
  从正门到中堂大厅的步道两侧,已备下宾客奉送挽幛的廊架。
  中堂大厅,正在布置着丧礼灵堂。迎面主墙,张起了主祭白幛,上面空空荡荡,古二老爷的遗像还在由画师忙着赶工,刚刚书写的一幅主祭挽联摆在大厅地砖上,墨迹尚未晾干。
  一联书着:高风传乡里一世精神归华表;
  一联书着:亮节照后人满堂泣泪飞云天。
  棺椁还未到,古二老爷尚没入殓,在二进院临时搭起的灵棚中停丧,古家一群女眷们在那里哭天嚎地,古老夫人坐在古二老爷灵棚不远的一把椅子上,不哭也不泣,两眼挨个地瞅着哭丧的人,手中还在捻着那串佛珠。
  古老夫人记恨古二老爷已有二十年,古孝信如今都十九了,自古二老爷纳了二太太,古老夫人就没再让他的脑袋挨过自己的枕头。古老夫人似大家闺秀一般,生性自傲,那里容得下别的女人与自己抢食争嘴。古二老爷纳进十九岁的二太太那年,古老夫人已近四十。俗话说:男人四十是枝花,女人四十烂地瓜,年近四十岁的古老夫人,残花败柳,黄脸大婆,哪里能与十九岁的黄花秀女二太太相比。古二老爷日日夜夜与二太太滚在一起,满腹怨恨的古老夫人只有去三孝堂朗诵经文,以解苦痛。在古家,古老夫人永远都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古二老爷一个好看……。然而,随着二太太生下古孝信,又生下古婉茹,古老夫人的记恨似乎渐渐地淡忘了许多,也对古孝信古婉茹有些亲昵。后来又有了三太太的进入,古老夫人虽然恨之有加,但三太太毕竟没有子嗣,形成不了气候,在古老夫人心里,全当花瓶一只养在古家大院当风景。
  那时,古老夫人的四子古孝智才四岁大,古老夫人不允许古二老爷去亲热古孝智,古二老爷也就对古孝智逐渐疏淡了三分。恰好这个时候二太太就给古二老爷生下了古孝信,古二老爷的爱子之心一下子全都转向了他的第五子。自此,四子古孝智在古二老爷眼里心里渐渐地仿佛根本没有似的,气得古老夫人背地里管古孝信叫小五鬼儿。有一次恰巧叫二太太听到了,二太太气得呜呜直哭,但没敢去古二老爷那里告状。过后二太太在想,将心比心,自己同样也是不待见古老夫人的四子吗,想到这,心里也就舒缓了许多。然而,古老夫人却不是这样。古老夫人生下的四个儿子,只有四子古孝智在她眼里心里格外珍贵,也就是应了那句:老小子,宝小子。古老夫人企盼着她的最小儿子古孝智能够大胜于他的三个哥哥,并似有扶之其操持古家大业之态势。古孝智长得体面匀称,文质彬彬,不似他的三个哥哥那样剽悍雄壮,五大三粗。古孝智从小就聪明过人,五岁入安东完小读书认字,第二年能背下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古老夫人总以四子古孝智是念大书做大事的人而自豪,日夜佛事也暗暗祷告。古家钱庄的吴天魁来古家大院时,古老夫人会叫人喊他过来说上几句,吴天魁对古孝智十分亲热,也时常领着古孝智玩耍,古孝智愿意跟着吴天魁玩耍,似乎只有从他那里才能得到温馨的父爱。后来古孝智长大了,完小毕业读初中,初中读完读专科,一直到奉天读大学去了,来来往往买东送西吃喝拉撒一应事务古老夫人都交与吴天魁办理,吴天魁对古老夫人交办的总是尽心尽力,对古孝智的关爱也似父子。
  吴天魁得知古二老爷归天,进了古家大院便去给古二老爷磕头,吴天魁起身时,古老夫人叫过怜儿交代吴天魁四个字:“只进不出。”怜儿有些疑惑,古老夫人不言语,怜儿只得照说了。吴天魁听了,抬起头见过古老夫人面无神色的脸,就匆匆离去了。吴天魁知道,古老夫人在筹划着古二老爷身后的大事。
  吴天魁走后,古老夫人叫怜儿喊来古孝智,对古孝智也交代四个字:“账簿看紧。”古孝智对古老夫人说:“娘,记下啦。”说着,就将古二老爷随身带着的那方鸡血石阳刻印章递到古老夫人手上。古老夫人一愣,道:“怎么会在你手上。”古孝智说:“是爹坐的那条槽船老大交给我的。”古老夫人又问:“哪个老大?”古孝智说:“鬼召。”古老夫人沉思半天,说:“我知道了,你叫那个鬼召把头过来。”
  鬼召来到古老夫人面前时,见古老夫人面无神色的板脸,吓得心惊胆战。古老夫人喝令鬼召跪下,鬼召“扑通”跪在古老夫人面前,古老夫人扬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厉声喝道:“鬼召把头,知道打你的原因吗?”鬼召仰起头,毫不含糊地说道:“掏了老东家的贴衣口袋。”古老夫人嘿嘿一个冷笑:“还算明白,不过也算是古家的忠奴。”转而对古孝智说:“老四,记住这个忠奴。”
  古孝智和鬼召走了,古老夫人转身对怜儿说:“这印章放那一起去吧。”怜儿接过印章就走了。
  怜儿走后,古老夫人在想:古二老爷随身带着的这方鸡血石阳刻印章是永远放在贴身的衣袋里的,鬼召翻动了古二老爷的贴身衣袋是做对了的,不然这枚印章落到别人手的,怕是难缠的了,好在鬼召把印章及时给了老四。
  古二老爷的这枚阳刻印章,是古家益和昌钱庄在奉天、旅顺、青岛、天津的一些大银行备案的私章,单凭益和昌钱庄的官章,银行不会兑现头寸的,需官章私章并用,方能生效。
  想到这儿,古老夫人心里有了些许慰藉。心中宽稳了的古老夫人,依然坐在椅子上,手中慢不消停地捻着那串发光发亮佛珠。古老夫人的佛珠由一百零七颗小叶紫檀珠和一颗菩提子主珠组成。一百零八颗佛珠,表示求证百八三昧而断除百八烦恼。那串佛珠是古老夫人在元宝山于姑庵求来的,自打二太太入门那时起,佛珠就跟着古老夫人对古二老爷纳妾的怨恨一起来到了古老夫人身边,二十年了就没有一天离开过。怨恨带来了佛珠,佛珠伴随了怨恨。
  这时,古孝仁来到古老夫人跟前,垂头丧气,半晌才问:“娘,给爹请法事班子不?”
  手捻着佛珠的古老夫人神色呆如木鸡一般,也是半晌才说:“他,没那德行……。”这话说完,也就再没了言语。
  古孝仁在外头虽说是个霸道蛮横说一不二的主儿,对古老夫人却是俯首帖耳,乖的似只羊羔儿。听古老夫人没好气地说古二老爷没有德行做法事,一声没吭就走了。只有二太太在一旁嘟嘟囔囔:“这么大的事情不请法事班子……。”古老夫人斜乜了她一眼,二太太就再也没动静了。在丹国医院做实习护士的大小姐古婉茹,已知医道是派不上用场了,便与少大小姐古紫嫣一道,随着众人跪在老远的地方哭哭啼啼。大媳妇、二媳妇、三媳妇都跪着那里,哭得哀哀切切。刚刚进院的古紫婕、古紫嫤吓得萎缩在角落里,不敢朝这边瞅。三太太在古二老爷灵床前干嚎了一阵子,这回儿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三太太去了前院叠纸钱去了。给古二老爷买阴水净身的纸钱还得烧,不然,阴水不够用。古二老爷被苍鹰剜去双眼的血窟窿,已将全身的血都淌得满脸满身满天地啦,丧事班头说,得需十缸阴水才能洗净。因此,给古二老爷买阴水的纸钱就得烧足烧够。
  此时,丧事班头正在触摸查验着古二老爷身体的体位。二虎趴在古二老爷灵棚最前面,一动不动,哀哀切切,两只狗眼溢着泪水。
  触摸查验着古二老爷身体体位的丧事班头似乎知道,古二老爷故去的感觉一定是宛如老牛剥皮,异常痛苦,一定是丝微触碰都会令古二老爷如同千刀万剐大生愤怒。丧事班头说:“人死后需四五个时辰神识方可完全离开,方可开始净面、搽试、沐浴、换衣、化妆……。人过世四五个时辰后,全身已经冰冷,但唯独有一个地方发热,以用来神识离开躯体后,供触摸判断逝者投生何道。脚心热者,下地狱;膝盖热者,做畜生;腹部热者:入鬼道;胸口热者,投人生;眉心热者,升天道;此为五道。”
  丧事班头立在古二老爷脚下,自下而上逐一在各个体位触摸查验。脚心,膝盖,大腹,胸口,眉心,此时的古二老爷唯眉心处尚热。丧事班头面怀喜色对古老夫人禀告道:“老太爷眉心处热,升天道也,老太爷是升天道去啦,不必大悲……,老太爷是升天道去啦……。”
  古老夫人听了,照样是面无神色,任凭上天入地投生做鬼毫不相干的样子。其实,古老夫人心里透明,大凡丧事班头都会这么说的,哪里有会说逝者是脚心热下地狱,膝盖热做畜生,或是腹部热入鬼道的呢。
  于是,丧事班头开始指点着丧事班子一应人等为古二老爷净面、搽试、沐浴、化妆、换衣……。洗净了的古二老爷脸面上,苍鹰留下的两个血窟窿里塞上了两团子棉花,这才把眼眶子垫了起来。然后,贴身穿上了三层白衣白裤,再穿上三层黑棉衣裤,外面又套了三层长袍马褂,全套衣服没有扣子用带子系紧,示为“带子”,古二老爷三层长袍马褂的最外层是一套青黑缎子暗花长袍马褂,脑袋上戴着青黛色织锦缎的六块瓦帽,帽前沿儿镶着一块翠玉,帽顶缝一个红布疙瘩,用来驱除煞气,足穿白袜脚蹬一双皮沿口礼服呢膛底鞋。最后,丧事班头将一枚大清乾隆通宝的方孔铜钱含在古二老爷嘴上。世人以为,冥河上有船,也有专门摆渡的小鬼。亡灵渡河,当然要付钱给小鬼,否则无法渡河。亡灵口含铜钱就是付给冥河小鬼的船费。
  这时,远亲近邻,入灵棚跪拜,内亲外戚,辞灵位嚎哭。
  二虎趴在古二老爷灵棚前,还是一动不动,依旧是哀哀切切,两只狗眼仍然溢着泪水。二虎对古二老爷一片忠心,狗也思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