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油坊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3067
  古孝智是从艚船老大鬼召口里得知古二老爷出事的。
  当时,古孝智正在古家益和昌船栈账房里算大账,鬼召把艚船驶进沙河镇的古家小龙口码头,立马跳下艚船,飞奔船栈,向古孝智报信。
  古孝智是古家船栈的总管,从上江归来的那艘三丈大桅艚船的老大鬼召,当然是不会把古二老爷遭苍鹰剜去双眼惨状而死的大事跃过小主直报古老夫人的。鬼召懂得如何做人做事,心底总存有对古孝智的感知之情,人前人后称其小主。
  鬼召一句哀嚎:“小主啊!老东家归天啦!……小主啊!老东家归天啦!……”
  哀嚎的鬼召看见他的小主听到他的这一声,手中的账本算盘立马就摔掉在了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鬼召似在愣神儿。
  鬼召“扑通”跪倒在地,冲着古孝智:“小主,小主,老东家归天啦!老东家归天啦!……”
  古孝智没有表情,只是上前慢慢地扶起跪倒在地的鬼召,口中喃喃地:“归天啦?……真的归天啦!……归天啦?……真的归天啦!……”
  鬼召冲着古孝智点了点头。
  在古家大院,古孝智是鬼召的小主。
  鬼召原是古家益和昌船栈的一个木把子,从十三岁起跟着师傅为古家船栈放排使船,已有十多年了,是古孝智的一句话,鬼召由一个木把子使船伙计变成了三丈大桅的艚船老大。
  那是上年大秋汛的当口,古家益和昌船栈的一批红松木材要从上江放下,如待大秋汛过去再放回木排,就延误了在大连湾码头装船运往日本鹿儿岛的船期,古家船栈就得赔偿买家一万块银洋。古孝智下令:大秋汛当口也必须放排。于是,鬼召带着十个老木把子,两人一排,在上江的八道河子向下放排了。
  秋汛大江,涝雨连绵,江面鼓起了疾疾的东北风,拽腾起高高的江浪,风刮起雪白雪白的卷舌浪,狠狠地抛向半空,舔着了山崖顶的山神庙脚跟儿,好端端的一条江搅得天昏地暗。
  “会不会发江水呀?”鬼召在想。
  东北风愈刮愈猛,鬼召率着一列五张双排在那层层的卷舌浪上忽起忽落,放荡不羁。呼呼的东北风,又带来更大的雨,转眼,秋雨又变成了雨雪。鸭绿江的秋汛雨雪,净是雨雪粒子,雨雪粒子借着风势,摔在木把子们的脸上、手上、脖子上,就象梳乌拉草的铁齿刷子在刷着皮和肉。“鬼天气!”鬼召骂了一声,自己双手紧紧抓住头排的大木棹,也令身后跟着的那几个木把子们照样做着。大双排在木把子们的手里左旋右转。上八哨,中八哨,下八哨,哨哨都成了难以闯过的鬼门关,哨哨都成了张着吸人的血口。鬼召的神经紧张了。此时,鬼召率领着木把子们已闯过了上江二十四道恶哨。面前就是拉古哨。
  传说,拉古哨底是一个深潭,住着一只千年乌龟精,这怪物伏在水底,漩流就是它在呼吸,浪涌就是它在翻身,它的爪牙要是动一动,天大本事也休想过哨。
  渐渐地,雨雪淡了起来;渐渐地,天也大亮了起来。起先黑黑的天,也变成灰灰的了,东北风不再那么厉害了,雨雪粒子也小了,大江稳了许多。
  鬼召向拉古哨那儿望了望,想到师傅说师爷的把头就是在这里丢的性命,心头不禁一阵寒战,回身去木排窝棚里翻出一扎焚香一叠黄裱纸,又拿出一挂五百响的钢炮鞭。木把子们要闯拉古哨,遇上风大浪高的坏天气,就要烧香火烧纸钱放鞭炮,祭祭江底的乌龟精,保佑他们顺顺当当地过这哨。此番,鬼召并非祭奠江底的乌龟精,而是为了仍留在拉古哨底的那些游魂散魄们……。
  鞭炮放完了,焚香燃尽了,纸钱烧净了,鬼召“扑嗵”跪在排头,一双充满血丝的眼冲着江水。鬼召战战兢兢,但仍然勇气十足,鬼召知道这趟放排成功就是给小主露脸。
  鬼召猛地站起身,牙咬得格格直响,狠狠地朝手心吐了口吐沫儿,紧紧抓住大木棹,号令木把子们:“启排!”五张双排,连成一队,重入江心,顺着江流拐了个弯,借着水冲浪涌,箭一样地向拉古哨射去。
  这时,东风突然又刮的猛了起来,雨雪突然又大了起来,江浪突然被越拽越高,大江显得越来越窄了。鬼召的一队木排,一会儿被浪抬起,一会儿又被漩涡拽下,一会儿被湾流卷进,一会儿又向暗礁撞去……。两岸的峭壁在鬼召眼里疾驶而过,野狼和秃鹫都躲了起来,木排象脱了僵的野马。鬼召的心绷得象一根拧紧的琴弦。
  大江,越来越窄;江浪,越来越高。江水与山崖激烈地冲撞,猛着劲地冲着这队木排。“哗!——哗——哗哗!——哗!——哗——哗哗!”一个又一个的卷舌浪,重重地摔在木排上,摔在木把子们身上脸上心上。木排在木把子手里,一会儿避开恶浪,一会儿绕过暗礁,一会儿躲过激流,一会儿闯过旋涡。鬼召撑着大木棹,一会儿扳左,一会儿向右。他和他的木排队伍,已经连成一体了,凭生练就的本事,全倾了出来。
  江浪,发了狂地鼓噪着,呐喊着,拼命地追着撵着堵着围着这支小小的木排队伍。一排高高的黑浪,将木排队伍高高托起,瞬间又滚过了排头,死死地压住了木把子们头顶,随而又狠命地朝下猛摔,将木把子们直跌江底深渊。鬼召狠命地一扳大木棹,朝上,木排费劲地钻出浪窝儿。这一浪,好大,一家伙把木排队伍推出五里半。鬼召从浪里滚出来,江水浸透了全身。紧接着,又是一排更大的浪涌起。这浪,是打哨底飞起的,狠狠地将木排抛向半空。这浪过去,又是一更大的浪扑过来,将木排抛向了更高的天空。鬼召撑着老高老高的木排,舔着了半空中一只疾飞的孤雁。
  许久过去了,已经望得见虎耳山朦朦胧胧就在眼前的鬼召,两腿发轻发飘地在高浪木排上站立有些不稳了,鬼召眼里含着泪。
  古孝智亲自在小龙口码头迎接鬼召的木排队伍。
  鬼召和木把子们放下的五张大木排,个个是双排,竖一十三件子,横一十三件子,一排顶两排。古家益和昌船栈履行了合同,没有延误这批红松木材在大连湾码头装船运往日本鹿儿岛的船期。
  古孝智大兴。在专门为鬼召和他率领木把子们设的晚宴上,古孝智宣布:“鬼召担任古家船栈的那艘三丈大桅艚船的老大。”此举,系古家船栈破了天荒。艚船老大工钱,是放排木把子的三倍。
  鬼召朝着古孝智“扑通”就是一跪,两眼溢着泪花,口中喃喃道:“小主啊,我的小主……。”
  ……
  此时,鬼召也是跪在古孝智面前,凄凄哀哀。
  古孝智听到鬼召哀嚎:“小主啊,老东家归天啦!老东家归天啦!……”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古孝智茫然不知所措了。
  鬼召冲着古孝智呆滞的两眼,止住哀嚎,急急地对古孝智说:“老东家是被苍鹰剜去双眼而死的……。”
  古孝智听了一惊,思索了好一会儿,似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有这种事?……有这种事?……”
  鬼召见古孝智依旧伫在那里发愣,忙对古孝智说:“小主,别再愣神儿啦,我已安排人把老东家送回古家大院去了,小主赶紧回去吧!大事在那边呀……。”
  古孝智听到鬼召的话,这才想到应该立即回到古家大院。于是,鬼召叫伙计给古孝智喊来黄包车,古孝智没上黄包车,转脸冲着摊在桌面上的账簿对鬼召说:“把账簿都给我收拾好,任何人不许翻动。”
  鬼召答应着。在古孝智跨上黄包车的时候,鬼召将古二老爷随身带着的一方鸡血石阳刻印章交给了古孝智。
  坐在黄包车上的古孝智在想:古二老爷怎么就在拉古哨被苍鹰剜去了双眼,是谁熬训的苍鹰会做如此隐秘恶毒的勾当,那苍鹰怎么就知晓那个时辰古二老爷会经过拉古哨,是古老夫人念佛总叨咕的那份报应而使掌管生死薄的判官将古二老爷阳寿收回的结果吗……。想到这些,古孝智心头猛地一颤。
  黄包车到了古家大院的时候,古孝智朝不远处的元宝山望去,他知道:元宝山东坡的古家老祖墓地里,有一盔哀草丛丛的合坟,合坟里有一只羊皮烟袋荷包儿和从鸭绿江捞出的一具女漂尸。那盔合坟,古家人从不去祭奠。古孝智觉得,合坟里的魂魄至今也是未得安息的,男魂魄在合坟外悠悠荡荡地飘着,女魂魄在合坟内哀哀切切地唤着,掌管生死薄的判官多次禀告阎王爷将一男一女俩魂魄收拢到一起,俩魂魄冤屈地喊着:“天地负我心,怎地入合坟呀……,古家负我人,怎地入合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