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油坊
作者:
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3262
古家的益和昌油坊就在这天的雨中起了大火。
谁也不知道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有人说是油坊伙计抽蛤蟆烟儿不小心引燃的;也有人说是大雨中雷击的,这天是春雷滚滚的好一阵子,但那春雷好像都没有炸开,没炸开好像就不会有雷击;还有人说看见雨中天空一道黑影携带着一道火绳冲入了大豆油缸,那口许是油坊伙计忘记盖上竹帘盖子的大豆油缸就先烧炸起了,随后油坊院子里的上百口大豆油缸也就都跟着一个个地烧炸了起来,于是整个古家油坊就都烧炸了起来。
烧炸起火的大豆油缸,噼里啪啦,啪啦噼里,一阵猛似一阵的爆响,比年三十交子夜沙河镇除夕鞭炮还响还猛。烧炸起火的大豆油缸,火苗子随着炸起的大豆油水腾起老高,洒落老远,舔着油坊的机房,舔着机房的榨机,舔着古家油坊的一切。
古孝礼死命地大吼:“快!快!堵死机房!……快!快!堵死机房!……”他知道,榨油机房烧了,这油坊也就全完了,必须保住榨油机房。古孝礼被火烟熏烤的黑焦黑焦的脸,泥汤雨水也滚满全身,血丝着一双狼眼吼叫着古家油坊一干人等雨中救火。
古家油坊,挥锹舞镐的,拎苕提棒的,端盆拽桶的,瓢泼舀水的,一应家什,齐扑乱上,没头没脑,狼狈不堪,乱作一团。油坊的伙计们,有敢去救火的,也有不敢去救火的,敢去救火的在装模作样,不敢去救火的也在装模作样。望着越烧越大的大火,瞅着被大火不断吞噬的油坊,古孝礼急的直跺双脚,一只脚被路石踮碎了一根跖骨都不知痛疼,死了亲爹亲娘般地哭丧着狼烟嗓子,冲着油坊伙计们吼叫着:“下大力气!挪那些油缸!挪开一口!赏洋一块!……挪开一口!赏洋一块!……”油坊的伙计们,也有去挪的,也有不去挪的,几多油坊伙计被炸起的油火点子燃着了衣裤,灼伤了脸颊,灼伤了腿脚,不得不跑的老远。
油坊防火,天经地义,从古自今,油火土掩。古家油坊也备着麻袋盛着的江沙,就是防备一旦油遇火,赶紧铺盖,湮灭火势。哪里就会想到,今日之火,偏偏是油雨之火。油火遇雨,爆炸开裂;雨逢火油,四处迸溅;火借油势,油逢大火,火油雨水,越燃越猛,越炸越凶。雨水变成了火上浇油,火油又将雨水变成了新油,雨越大,油火就越猛,火越旺,雨油就越凶。古家油坊,轰轰烈烈,火油火雨,一派火光,灿烂辉煌。
从大沙河西朝东望去,小龙口码头外的古家油坊,火光冲天,滂泼雨中,染红半边。这雨又带来劲风,劲风又夹杂大雨,古家油坊的一缸缸满满噔噔的大豆油,被风雨掀翻了竹帘盖子,大火将一缸缸大豆油炸燃,炸燃的大豆油缸瓦爆裂,大豆油爆炸腾起老高的火苗,火苗摔在地上,地上大豆油接着烧起,古家油坊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大火肆意地漫舞着,风和雨都成了它最好的帮凶,狰狞而邪恶地映红了大沙河东小龙口码头外整片整片的天空,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它身边的一切。一团团的火苗从大豆油缸窜起,宛如吞噬一切的火红舌头,一口大豆油缸便是一条巨大的舌头,一口大豆油缸爆裂倒地,便是一条火龙生成,扫过之地一片废墟,掠过之处一片黑焦。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似把古家油坊所有的一切覆盖于麾下。哭声,喊声,叫声,骂声,歇斯底里,鬼哭狼嚎,一切一切的嘈杂响,淹没在大豆油缸炸燃烧起的噼里啪啦轰天彻响的这场大火中。
指挥救火的古孝礼望着从未见过的场景,一腔恐怖油然而生,这种恐怖在大火中被无限放大,风雨中燃起的大火如同死神的召唤信号,引领着古孝礼,引领着古家油坊,也引领着沙河镇古家。
古孝礼疯狂地面对着大火,不顾一切地往一缸缸已经燃烧的大豆油缸这边冲闯,他要竭尽全力进行抢救,抢出一缸就消灭一条火龙,抢出一缸就减少一份损失。古家油坊是古二老爷交付给自己管理的产业,绝不能在自己手中蒙受大难,古孝礼这么想着。
古孝礼把持着益和昌油坊十年,兢兢业业,古二老爷时有赞赏,三媳妇脸上也添加光彩,加之又给古家生下古树平、古树安两个孙子,素日里充满了得意忘形的样子,日常对大媳妇二媳妇也总是不肖一顾的神色,甩头咘喽颊地人前人后指使大媳妇二媳妇穿这儿买那儿的,神气十足。对二太太三太太也是如此,麻将桌上数落二太太是常有的事,京戏调子唱的不入耳,也去三太太跟前斥责两句,弄得三太太总是白眼珠子斜瞪半天。三太太跟督军府宅住着的那位姨太太是同一间窑子的姊妹花,督军姨太太早先也是从五柳街窑子里赎出的,大概是早了古二老爷的三太太两年半,古二老爷曾戏言督军姨太太:“是督军早先赎了出来呢,不然,俩姊妹花儿就一块儿收了,都进古家大院。”督军姨太太听了就嘻嘻地笑个不停。督军府宅只住着这一位姨太太,两个丫头和一个老妈伺候着,李副官带着一个排的士兵看家护院。李副官常来常往古家大院,跟三媳妇也熟,日常古家女人麻将局不凑手,李副官也能上桌补个仨缺一,三媳妇愿意跟李副官一桌打麻将,给李副官点了炮也不恼。有李副官上桌,三太太也不去甩舞袖唱京戏,随便找个什么因由挤上麻将局与李副官眉来眼去,三媳妇就拿眼去瞪三太太,三太太心里就有些怵,眉眼也及时地从李副官身上移开。三媳妇学给古孝礼听,古孝礼对李副官就有些烦。
此番,古孝礼还真是得了李副官的大吉。是李副官在不远处高高的督军府宅二层楼窗上看到了古家益和昌油坊这边火光冲天,打电话给县府衙报的火警。
大雨中的火警笛声一路嗷嗷叫着,叫声似野狼怪嚎一般,打沙河镇西悠悠驶来两辆周身涂着红油漆的救火汽车,这是沙河镇乃至安东县唯一的救火队,直属县府衙管理。
涂着红油漆的救火汽车是县长郑天峰亲自率领的,一十八个救火员,红衣红裤红头盔,煞是鲜亮。跳下救火汽车的县长郑天峰,小小个头儿,猫着腰儿,缩在黑灰色油布雨衣里,小脑袋遮在油布雨衣的雨帽间,活脱脱一个孙猴子模样。
大雨中的郑天峰县长立在一团三尺高的土堆顶上,煞有其事地吼着喊着,指挥着救火队,指挥着救火车,指挥着救火员,挥拳舞臂,张牙舞爪。直到长长的黑色胶皮水龙管子从救火汽车里导出一道水绳去哧那油坊大火,观光看景的一干人等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救火汽车原来是这般方式救火。黑色胶皮水龙管子哧出那股儿细水,对着古家益和昌油坊熊熊大火哧去,宛如三岁顽小子哧了泡童子尿,压根儿屁事不顶。
“别哧那火,朝我哧……!别哧那火,朝我哧……!”古孝礼吼叫着救火员的黑色胶皮水龙管子里导出一道水绳把自己哧的遍身湿透,大喊着:“伙计们!照我这样哧湿透身子,挪油缸呀!……,伙计们!往里冲呀!挪油缸呀!……。”
就在古孝礼再次冲进大缸油火的一瞬间,猛地一阵卷舌风倒刮过来,一只大油缸被大风扑倒,呼啦啦,卷舌风将那缸油火冲着古孝礼扑面而来,古孝礼躲闪不及,“噗嗤”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大火腾地窜上,一下子把古孝礼淹在了火中。
古孝礼整个身子全被大火燎着了,疼的古孝礼妈呀爹呀地大呼大叫,大半边身子立马灼烧起来,古孝礼慌乱地爬起,又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急中生智的古孝礼就地连打三个滚儿,那身油火才被滚灭了七分,可是,灼烧了大半边身子还是被灼烧得皮肉模糊黑焦一片,灼烧的古孝礼爹呀妈呀地疼得满世界乱蹦乱跳。从地上油火中爬起的古孝礼,边蹦着边跳着边死命地吼:“挪油缸呀!……,挪油缸呀!……。”
立在土堆顶上的县长郑天峰,缩在黑灰色油布雨衣里,燃起了一支香烟,吱吱地吸着。
绝望中的古孝礼终于看见大哥古孝仁带着一队民团奔来的时候,一下子摊到在火场边上一洼浑水中。
古孝仁的一队民团瞅着油坊大火,也是望洋兴叹。
古孝仁呆呆地瞅着已是燃烧在雨中烟火弥漫的古家益和昌油坊,手中盒子枪一举,“啪”地朝天放了一枪,随后一个屁墩也滑落在一洼浑水中。
古家益和昌油坊在大火中烧没了。
古孝礼垂头丧气地瞅着被大火烧没了的油坊,呆滞的两眼目瞪口呆,督军府宅的李副官披着黄绿色油布雨衣来到火场,冲着古孝礼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好像是那边荣安里大酒店房顶上射出一道火绳冲入了一口大豆油缸的……。”李副官说这话的时候,早被这场大火吓得魂飞魄散的古孝礼根本没有听清。
古孝仁还在吼着自己带来的一队民团,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都去救火!……都去救火!……”
县长郑天峰走下那团三尺高的土堆,从黑灰色油布雨衣的雨帽间露出脑袋,冲着古孝仁说了句:“回头告诉古二老爷,这大火是没个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