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益和昌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366
  鸭绿江,三月春汛雪闹江。
  鸭绿江的三月春汛,是行船跑排的大忌。鸭绿江的三月春汛正是冬日山雪融化又遇春雨所致。大江两岸悬崖陡壁连着群山峻岭,东北寒冬的积雪时逢春雨,被春雨激化了的大山雪,整崖整坡地泄入江中,形成鸭绿江三月春汛。
  这里是拉古哨的上口。眼见前方,石砬危耸,下临绝涧,黑漆漆的两座大山夹着一条细细的白江,江道窄峡,惊涛骇浪,上头连着一面阔江,下头也是连着一面阔江,江水鼓着劲儿地往这里涌,又鼓着劲儿朝下面挤,似半空中落下的一把白刃利剑,在万山丛中劈开一条水路,使这段大江形成一道瀑布般的大落差,一道落差,十里之遥。江水从这里奔泻下去,如箭离弦,如马脱缰,直冲而下。木排艚船走到这儿,叫做命悬一线。
  沙河镇人说,老木把子艚船把头葬身鸭绿江是天数已定的,几多的老木把子艚船把头都要归宿于大江,就象黄土地人归入黄土一样,大江上的人终将应该归入大江的。
  有人说这话的时候,鬼召的心就会腾腾地跳个不停。鬼召祖上三代都在鸭绿江上使船放排。鬼召师傅就告诉过鬼召:鬼召师爷的把头就是在拉古哨摔了对腚子不见尸首的,那年的大江灯会鬼召师爷又领着把头老婆和三岁男娃儿放江灯为把头招回魂魄,把头老婆和三岁男娃儿又滚入鸭绿江,一家三口一个未留。鬼召师爷自己内疚过分,三五日后就害心疼病,心口大疼嗷嗷叫爹喊娘而死。俩月前,鬼召师爷的把头驾着对腚子前节摔进了拉古哨不见尸首,那时把头老婆在灵棚祭丧,鬼召师爷就不敢过去。鬼召师爷是驾着对腚子后节没有摔进拉古哨,活着的鬼召师爷为自己赎罪,请来宝光寺于姑痷僧尼,讽诵大忏经文,置齐酒果肴品,办备菜蔬面食,灵棚里,内有空棺一口,棺内放置着把头留下的一只羊皮烟袋荷包儿,把头老婆和三岁男娃儿对着空棺的哀嚎,使鬼召师爷心口阵阵疼痛。
  鬼召师傅说:“鬼召师爷的把头就是古家老大,古家那时不甚发达。船栈里的一条对腚子,古家老大是把头,使唤前节;鬼召师爷是伙计,单驾后节。两条壮汉,立在江上似一对黑塔,沙河镇艚船公会人都称之双雄斩浪飞。”
  可惜,双雄一个也没有了,古家老大摔在了拉古哨,鬼召师爷害心疼病也死去了。鬼召师爷和把头的那只对腚子,原本是很好驾的,前节一桅,可以张帆,大棹摆正,稳稳当当;后节稍大,却又灵便,顺风顺水,轻轻快快。前后两节的对腚子,由熟麻大缆连着,头尾紧咬,浑然一体,载量是尖嘴子的两倍。
  那时,鬼召的师傅还小,独自一人蹲在灵棚害心疼病死去了的鬼召师爷棺首前,那盏长明灯被夜风拂得左右忽闪,似一个游魂荡鬼在阳天冥地之间飘飘荡荡,那个游魂荡鬼被古家老大两口子一直追撵到了大江边,鬼召师爷无路可退,伸出右手尖长手指,朝自己的左胸狠狠挖去,瞬间掏出一颗血淋淋的心,噗通噗通地一跳一跳的,鬼召师爷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颗滴着血的心,递到古家老大两口子面前,口中大喊道:“看看这颗心吧,红的……,看看这颗心吧,红的……。”古家老大厉声喝道:“银洋就能使它变黑!”说罢,扬手朝鬼召师爷的那颗滴着血的心连连甩去两块银洋,鬼召师爷那颗着滴血的心立马变得黢黑黢黑滴着的血也是黢黑黢黑的啦。鬼召师爷嗷嗷大哭:“我的心……怎么就黑啦……,我的心……怎么就黑啦……。”
  鬼召师傅每每说到这儿的时候,都不寒而栗。自然,鬼召也一定毛骨悚然!鬼召觉得,沙河镇的双雄斩浪飞说没就一下子都没了,实在是有些蹊跷……。想到这儿,鬼召的心就砰砰直跳。
  此时,鬼召的艚船刚入拉古哨口时,春雨瞬间就下的大了起来,眼前的春雨越下越大,哨口两侧峭壁大山积雪整崖整坡地朝着大江喷泄,古二老爷令鬼召艚船急驶,尽快越过哨口峭壁,躲过积雪喷泄。
  掌舵的鬼召知道老东家还在船头,就将大舵交给船工,自己从船尾过来。果然见古二老爷身着长袍马褂还在船头立着,根本没有入舱的意思,就上前半步,低着头轻轻地说:“老爷,进舱吧,外面雨大啦。”
  拉古哨崖顶,一只苍鹰突地窜起,呼啦啦一双乌黑大翅,掠过阴云,横扫半空,似一道黑色闪电,箭一般冲着被劲风撕裂开的天缝射去。苍鹰正对天缝,遮了天缝的光,待苍鹰在天缝金光中越化越小,化成一粒黑弹时,被遮了的光才重现出来。
  立在艚船船头上的古二老爷,正在掐指计算着他和四格格的大日子。二虎依旧在古二老爷身边蹲着。
  古二老爷记得,离开老王爷家临上胶皮轱辘马车的时候,把四格格拉到身边,静静地对四格格说:“我一个人家里家外忙活的太累,嫁了过去就给古家做内当家的罢,你主内,我主外。你命好,四两三钱的命呢,我是三两七钱的命,差了六钱咧。”四格格听了,咯咯地笑了笑说:“才差半两多一点儿。”古二老爷说:“半两是大命呢。”四格格一脸严肃地说:“古老夫人岂能容忍我小女子来当这个家。”古二老爷坚定地说:“她已经放弃二十多年啦,在她那里,是永远无法做到五个儿子一碗水端平的,依祖宗定下的嫡长制,理应老大当家,怎奈古老夫人过于偏爱四子。若是格格帮我当家理正,顺理成章,谁人也无话可言,我也好脱了半个清净。”四格格听了就没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心里想: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自己也许就是命罢。
  古二老爷回到古家大院的当天夜里,就写了篇文稿,叫来了怜儿,嘱咐存放在三孝堂后堂净室那架铁制大柜的一个紫檀漆木匣子里。古二老爷记得,老王爷在给自己算命时,古二老爷也在给自己和四格格算命。古二老爷用的是称骨法。
  其实,古二老爷知道自己用称骨法八字为三两七钱的骨命,命曰:
  凭生一事告大成,
  聚得祖业自孤行;
  应得财运家势旺,
  来时知了去未明。
  老王爷不会称骨法,故不知古二老爷的骨命。古二老爷为四格格称骨八字为四两三钱的骨命,命曰:
  平生衣禄锦绵长,
  大事心中自主张;
  早有福星常照命,
  一生一世续华章。
  古二老爷称骨,四格格优于自己。于是,古二老爷便认准了四格格。
  人说:老娶小,得个宝。自离开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的这些日子里,古二老爷脑海眼前,净是四格格的桃红粉面,四格格的细腰肥臀。古二老爷时常想:自家女儿,自家孙女,也是四格格那般年岁,懂得没四格格多,会得也没四格格巧,暗叹老王爷把一个女儿调养的如此优秀。又想来,人家终究皇亲贵族嘛,咱这草民百姓差远咯呢。待把四格格娶回来,过了门,叫她带着婉茹和紫嫣、紫婕、紫嫤她们,叫古家女儿也多学本事,学女儿手工,学诗琴书画,不能把古家女儿养成二房、三房那样,可也不能学四格格骑马射猎,打架闹火的。古二老爷思绪着的同时,仿佛感到四格格窗外的猫叫狗跳又在眼前了。古二老爷真想立马就将四格格纳入洞房。
  此时,大雨中在船头站立的古二老爷不知怎么冷丁就想起刚才打盹儿时偶得一诗的后句:
  ……
  雪落放春晚,
  长夜吟阑珊。
  古二老爷一惊,怎么会是这样的诗句呢:如此的凄凉凄楚……,如此的凋零凋落……。
  这阵子,东风劲吹更加凛冽,半空黑云翻涌而下,闪电引来雷鸣不绝,大雨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古二老爷透过雨帘,似乎看见雨中立着的阎王,黑,壮,高大,威武,满脸凶煞恶气,双目喷射阴光,手执生死大簿;古二老爷透过雨帘,似乎看见雨中立着的冤鬼,抖,颤,悲愤,哀嚎,残臂乱挥,断足乱舞,无头脖颈哧血。古二老爷惊吓得满身冷汗,仰面向天,惊天动地叫着:“哥呀!哥呀!天大的事,都交给兄弟我吧……,天大的事,都交给兄弟我吧……。”
  大暗的半空,一只乌黑弹丸从天缝射出,瞬间变大,遮了天缝的光,荡出一股腥风。拉古哨高高山崖上,风雨中闪现一缕黑影似箭一般,自上而下斜着朝艚船船头迎面扑来。
  苍鹰!不好!古二老爷一眼看清,顿时明白了。这是一只驯化成熟了的鬼头鹰,只有鬼头鹰才助黑道儿做贼事。
  苍鹰!是一只凶恶的鬼头鹰,展翅半丈有余。
  古二老爷正立于艚船船头,看的真真切切,似乎连苍鹰双眼中带着的道道血丝都看的真真切切,苍鹰那血红的眼和力爪上的钩,正对着自己,莫等回过神,苍鹰已至眼前,古二老爷心头大惊,鬼头鹰双眼圆瞪,黝黑鹰翅旋出阴风,犀利鹰爪急速掠过。只听得古二老爷大叫一声:“啊呀!……”
  急躲不及的古二老爷,瞬间鬼头鹰腥风已刮在古二老爷脸上,鹰喙准确地剜走了一双人眼,也抓碎了半爿眼眶眼肉。古二老爷只觉眼脸一热,热流涌出了滚滚血红的大痛。苍鹰衔着人眼,钩着眼肉,疾疾展翅上窜。
  鬼召手中的板斧跟着飞了起来,抛向半空的利斧,没有击中上窜的贼鹰,板斧坠入大江,跃入半空的苍鹰扬长而去。
  二虎腾地一个鱼跃跳起,冲着飞去的苍鹰扑了上去,二虎终究连苍鹰半只黑羽都没有碰着,自己却跌入江中。
  待鬼召急忙奔过去的时候,古二老爷已是朝天跌倒,满面鲜血。奔了过去的鬼召,急忙一把扶起古二老爷,再看时,吓得喊娘。只见古二老爷双目塌陷,鲜血直涌,两只眼睛被苍鹰剜了去。古二老爷疼的嗷嗷直叫,塌陷的双目,留下两只鲜红的窟窿向外涌血,古二老爷满面成了不可忍睹的一只血葫芦。鬼召两手颤抖的厉害,捧着古二老爷的一颗血葫芦,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那只得了手的苍鹰,翱翔冲天,在半空中打了一个旋,展开的黑黑羽翼披着春日大雨远远地向下江翱去。
  人说,苍鹰剜人眼得熬驯一年。那只从马蛇岛飞起的苍鹰一定是在那里被人熬驯过的。驯鹰挖眼需与熬鹰同时进行,熬鹰只需以熬为目的,剜眼鹰则需在熬中加驯,驯中带熬,才能去剜人眼。剜眼鹰在熬驯的日子里,要日日时时盯着做成的人模,盯着人模的两眼,把人模两眼盯住盯死,人模两眼里塞着鲜嫩羊肉,熬驯中的鹰,需熬得肝肠寸断,饿得饥肠辘辘,达到它认为天下只有面前那人模双眼才是可食之物,剜眼鹰才算驯成。苍鹰,本是一个高傲自由的灵魂,经一番无为徒劳的挣扎后,最终会因悲愤饥渴、疲劳恐惧而无奈屈服,成为人的驯服工具。熬鹰驯鹰,是一次从肉体到心灵对苍鹰的彻底戕害。
  古二老爷被苍鹰剜去了双眼,一定是这只苍鹰盯住古二老爷人模双眼足足有一年功夫的才能成就的。谁人有这番能力,谁人有这番耐性,谁人会去这么做的?鬼召捧着古二老爷的那颗血葫芦大或不解。
  鬼召和众船工七手八脚地把古二老爷抬进船舱,艚船已经驶出拉古哨。掉进江里的二虎,一直被大江水冲出了拉古哨才咬住船工扔下的一根绳子拽上了船。
  过了拉古哨的大江,一溜儿的平水缓哨,艚船趁着雨中的东北劲风,顺着鸭绿江水流,直流而下,远远的虎耳山都看得见了,艚船绕过虎耳山的时候,鬼召看见了下游不远处丛林茂密野草怪生的马蛇岛,心底不由得一阵寒颤。那是大沙河与鸭绿江中间的一个荒无人迹的小岛,岛上净是野鸡脖子绿花大蛇,惹得苍鹰满天飞窜。
  艚船到了东尖头的小龙口码头。一命呜呼的古二老爷,被抬出船舱时已是周身渐凉。二虎就在身前身后地转着跟着。
  古二老爷殡天了,古家大院炸开了锅。
  女眷们的天嚎总是少不了的。哭嚎声告诉了在三孝堂诵经的古老夫人,古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一颤,口中诵咏的已不再是佛经,而是:“报应呀,报应呀……。”
  不知古老夫人口中的报应呀报应,是不是庆幸诅咒古二老爷可使掌管生死薄的判官将他的阳寿收回二十年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