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益和昌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3218
  自上古时起,鸭绿江就不是安分的。横溢顺涌,旋出九九八十一道弯;滚涛簇浪,隐下七七四十九道哨。一江大水,遮天隐地,荡荡漾漾,生就的脱僵野马,从皑皑白头诸峰泻下,嘶叫着,狂吼着,撞击着两岸悬崖陡壁,溅起万堆白雪。有歌谣曰:
  白头山涌出鸭绿江呀,
  一江大水连着一江天;
  七七四十九道哨是哨,
  九九八十一道弯是弯;
  哨和弯,旋的地也转,
  弯和哨,转的天也旋;
  天旋地转,地转天旋,
  上江旋旋,下江转转;
  下江旋旋,上江转转,
  上江下江都是咱的天。
  ……
  鸭绿江,分上江,下江。上江,自长白山流出的八道十水三十六溪至浑江口的辑安城,怒水隐流。下江,自辑安城纳入浑江、瑷河、蒲石河、大沙河直至江口,大江入海。
  鸭绿江,九九八十一道弯,以纳入浑江而分,上江四十道,下江四十道,拉古哨大湾居中。上江自长白山以下五百里,沟沟豁豁,众水注入,两江口起,大江见形,西流,折东,西北,北西,转东转西地没完没了;下江自江口以上三百里,挨序纳入浑江、蒲石河、瑷河、大沙河,每纳入一河,旋出三五道弯,也是转东转西地没完没了。
  鸭绿江,七七四十九道哨,拉古哨最险哨居中。上江二十四道,下江二十四道。行船木排,千难刚过,又遇万险,这就是鸭绿江。上江哨又分上八哨,中八哨,下八哨,哨哨险恶,一哨比一哨难闯;下江哨也分上八哨,中八哨,下八哨,也是哨哨险恶,但一哨比一哨易过。七七四十九道哨,哨哨不一样,哨哨都是险,有平水的,也有大水的,有暗礁的,也有旋涡的,但唯有这拉古哨才称得上大江的鬼门关。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船家把式、老木把子的性命扔进了这哨底。
  拉古哨,这里的两山峭壁足足将一条大江活活生生挤上了崖。这段大江,正处在长白山余脉之尾,两峰陡壁夹大江,上下落差数十米,于是,大江奔腾,左旋右转,浪涛沸腾,水急哨险。船入拉古哨,仿佛是飘悠着的一片枯叶,时而隐进哨底,时而拽上涛头,似大江上的一只精灵,飘悠悠,荡泊泊,寻觅着水天间的生存。过了拉古哨要入大海的鸭绿江,在虎耳山脚下的江面才变得开阔了多许。一条大江走到这儿,九九八十一道弯的呜咽奔涌,七七四十九道哨的紧张险恶,全消逝了,急急匆匆的大江,一下子变得平平稳稳的了,似睡熟了一般。平平稳稳的江面,摸一把也是柔柔软软的,象是松软润滑的女人肚皮,柔软而温存。
  大江北岸,三十里水泥铸就的大码头,白生生,光滑滑,一溜儿直勾勾的锁江大墙,自大沙河口的东尖头起,顺着江流一直到三道浪头的日龙山下。艚船木排靠着大江北岸,先来的,后到的,挨挨碰碰,拥拥挤挤,从大沙河口排到三道浪头,三十里长的江面上,满是船舶木排,那雄壮劲儿,赛过大连湾铁皮船队。大江南岸,是高丽国的义州府,显得清清冷冷。
  这时的艚船把头老木把子们,全然不是在大江流荡的寒酸模样儿了。在距沙河镇二十里开外的虎耳山,就开始张罗着换行头。一入沙河口,再瞧艚船把头老木把子们,青稠子暗花夹袄,有的敞着怀儿,显露出里面雪白的对襟小褂儿;有的不敞怀儿,腰系搭带,故意让那搭带显出火红的穗儿。青士林布裤子,笔挺挺的,脚上蹬着皮沿口的礼服呢面头层牛皮底的趟底鞋,走路都咯蹬咯蹬的,气派十足!那脑袋,那下巴,那脸腮,全刮得净光,头顶泛着铮亮,下巴泛着青茬,脸腮泛着紫润,憋足了的劲气在张望着岸边自己的女人。
  “过大沙河喽!……”
  “到沙河镇喽!……”
  就这么几声吆喝,就能把岸边的女人们从梦唤起。
  沙河镇女人,都是在岸边接男人的。这里的女人接男人方式也独特,女人们都在埋头洗着大堆大堆的衣裳,其实也都是在等着自家的男人。春夏日子,她们要为富裕人家拆洗一冬换下的棉袄棉裤棉被棉褥。这是女人们能做的活计,这边洗着衣裳,那边等着男人,两不误事,钱也赚了。老木把子们的女人一个秋冬没有挨着自家男人,火急火燎的身子蒸腾着灼热。艚船把头们的女人也是堵着自家男人,生怕男人下了船不回家去了后潮沟的半掩门子,半掩门子女人比五柳街平安里窑子女人还骚气。
  花花绿绿的衣裳,花花绿绿的女人,在鸭绿江北岸岸边编织了五彩缤纷的花花绿绿的一条长长的带子。
  鸭绿江,自清末开埠,一改皇家封禁龙兴圣地斤斧不施之状,山东河北闯关东人等络绎不绝;至民国初年,已是东三省最为通商发达南来北往生意货运水道,人口麇集愈来愈多闯关东人携妻带子落脚谋生。东北三江平原丰富物产得益于鸭绿江天然水道,贯南通北,贸易繁荣。江面桅杆如林,跑船运输;码头装工卸帮,人流如蚁;沿岸人声鼎沸,喧闹似火;城里熙熙攘攘,五光十色。
  沙河镇,由鸭绿江孕育,受大沙河滋润,满城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打杂卖艺,算命讨饭,装工卸帮,大店小铺,车水马龙,一派风光。
  这里也是粮食集散地,东北三江平原,一鼎富庶粮仓,三秋粟谷,大豆高粱,均由鸭绿江水道流下,艚船、帆船,一直流到江浙;这里也是木材集散地,东北大山老林,万岭林木冲天,红松巨杉,白桦柞木,均由鸭绿江水道流下,木排、滚装,一直流到黄海。
  大江将一个沙河镇染整的五光十色,油坊、烧锅、船栈、丝厂,百业兴旺;钱庄、烟馆、当铺、剧院,贯街通巷;妓院也有三六九等,五柳街乐坊尚未唱罢,平安里红灯高悬挂起,更有后潮沟一带半掩门子,横街的潮沟桥板令老木把子艚船把头们踏得吱吱颤响。
  沙河镇也是药材集散地,长白山一带盛产药材,治人病的良药有,置人死的毒药也有。
  沙河镇沿鸭绿江北岸而成,顺着码头也是绵绵延延三十里,上自东尖头,下至三道浪头,宛如大江铺下的一串红绿珠子。大江北岸,参差错落的房舍,一码的红瓦盖顶,横平竖直的街树,一城的嫣绿色彩,展示着沙河镇的雄姿。对岸的高丽国,已由日本国平壤厅治辖。
  已是民国的沙河镇,属东边道安东县府,一镇一县一道,都在这儿。民国了,东边道镇守使衙署摇摇欲坠的模样,而下辖的二十余县还在,安东县沙河镇也还在。镇安大桥横跨大沙河,将沙河镇分成东西两半。镇公所居大沙河口东,安东县府居大沙河口西,一座水泥浇筑的镇安大桥链接着,两个天地两个主儿。镇公所由商会会长古二老爷长子古孝仁镇着,一班民团,安保警戒,耀武扬威;安东县府由郑天峰县长执管,一班警局,行政治安,治理有色,督军府宅也时有赞许。
  沿江而成的沙河镇,北依一十八座山岭,山头林立,参差错落,树高草茂,满眼翠绿。安奉铁路过了金山湾,沿着十八座山岭,直到镇江山脚儿,然后在县府衙大院后背顺着镇江山脚下的英美领事馆门前拐一大弯向南就到了安东火车站。再往前,是日本人建造的鸭绿江大铁桥连接着高丽国的义州府。镇江山,进山门,沿百步石阶而上,偌大平台上是一处日本人的神社。
  沿鸭绿江北岸而成的沙河镇,自西向东,从头道沟数起直至九道沟止,头道沟,二道沟,三道沟,四道沟,五道沟,六道沟,七道沟,八道沟,九道沟,另有两道沟不入序,一曰于家沟,一曰蔡家沟。镇安大桥西八里外的七道沟,这一沟壑的沟水从镇江山东坡脚下淌出流入鸭绿江,沟水上横着五座小桥,自江岸向北数去,依次是头道桥,二道桥,三道桥,四道桥,五道桥。五道桥是架在七道沟的安奉铁路下,再里头就是城隍庙了,城隍庙再往里,有土地庙、火神庙、鬼王庙,鬼王庙大里头是沙河镇的义地,被叫做乱坟岗子,常有小孩伢子春日抠挖酸姜扒开烂透了的棺材板子看得见死人白骨,夜里磷磷鬼火闪烁叫人心怕。安奉铁路外的七道沟西侧筑起一道水泥坝岗,挨着水泥坝岗的街巷叫坝岗街。那时,东三省以奉天为都,沙河镇自大清国时日俄争战后就有了日本租借地。鸭绿江沿儿到七道沟的那条水泥坝岗为日本租借地东界,西界至安东火车站,北界安奉铁路,南界鸭绿江。安东火车站以西的六道沟外荒芜一片,无人居住。日本人在租借地上,东西经南北纬,修造了纵十条横十条的大马路,煤瓦斯自流水也都有,小洋楼上插着太阳旗,日本人吃喝拉撒都在这巴掌地方。水泥坝岗以东的地面归民国所辖,有安东县府管着,还有督军府宅镇着,督军府宅设在东尖头大码头内侧,属东北王张大帅辖下的辽东督军私宅。一座沙河镇里,镇公所,县府衙,东边道署,督军府宅,日本租借地,英美领事馆,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