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益和昌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957
  这阵子,东风劲吹愈显凛冽,黑云悬在半空翻涌,劲风刮着瑟瑟春雨,铺天盖地弄得天地一派阴阴深深。古二老爷依然立于艚船船头,二虎也这么着在古二老爷身旁蹲着,虔诚而忠厚。老大鬼召驾驶的这条三丈大桅艚船已经入了拉古哨口。
  立在艚船船头的古二老爷一身长袍马褂打湿了肩头,那句记忆不起的梦中诗句也不再去努力思想了。古二老爷眼前,尽是四格格桃红粉面如花似玉的脸庞,细腰肥臀阿娜多姿的身段。四格格宛如一支冉冉欲放的花朵,等待着古二老爷去采摘。
  四格格是旗人,属镶黄旗,镶黄旗是八旗里的头旗,父辈满姓赫舍里,说是个王爷,是不是王爷,也不大知道,反正大清国没了,现在是民国,王爷不王爷的也没什么用项,连四格格名儿老王爷都给起了汉人名字:赫荣梅。四格格家通远堡那儿有两个大乡,一个镶黄旗,一个正蓝旗,至今两乡的男女老少大大小小还都喊四格格的阿玛叫老王爷,认定四格格就是真格格,压根儿不知道哪个是赫荣梅。头年腊月二十三那天,正是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老王爷亲口把四格格许给古二老爷做四房太太的。
  古二老爷已有三房女人。长房发妻,是四个儿子的娘,在古家大院,上上下下都尊称之古老夫人。古老夫人一生吃素,半生念佛,因二太太入门引发了夫妻纷争,自此,也就不再理家管事了。
  二太太是三道浪头黄金坪范大脑袋的女儿,十九岁那年嫁给古二老爷做了二房太太,隔年就给古家生下一子,就是老五古孝信;同年隔月,古家大媳妇生下了古紫嫣,就是少大小姐。古家五子无女,古紫嫣隔辈孙女,令古二老爷欢喜万分。又二年,二太太终于给古家添了一位公主,就是大小姐古婉茹。古婉茹的到来,连古老夫人也都有些喜欢了,对二太太也就容得了三分。同年,古家二媳妇的古紫婕也落了地,就是少二小姐。又二年,二媳妇的古紫嫤也出生了,就是少三小姐。古家两辈四女,闹闹哄哄叽叽咋咋一起长大,再加上一个小老五,都成了古二老爷离不开的开心果。
  三房太太下嫁古二老爷那年,奉天的张大帅自封东北王,世人都说不吉利,自封王,王不祥。三太太八年都没开怀,如今日已过午。背地里有人说,三太太妻妾宫有一黑痣,眼带桃红如秋水,眶下弱乌一隐层,唇肥且厚红里藏黑,天生水性杨花淫性无度的面相,由古二老爷从五柳街窑子里赎出前就自己弄坏了身子,是不下驹的大骒骡不生蛋的骚鸡婆。
  因古二老爷娶二房太太时闹起的夫妻纷争,使古老夫人大病一场。病初愈,便入佛门,为在家居士。在古家的三孝堂设一佛堂,古老夫人终日念佛,不理家事。早晚日夜,课诵、禅修、读经、修持,除烦恼,改气质,增福慧,净身心。自此,古二老爷再纳几房几妾,古老夫人均不闻不问。
  三太太打后花园小门进古家大院的时候,后花园里香槐散尽,柳絮不舞,池鱼浅底,塘水不波,三层高的书香阁在暮日中留下暗光半影,后花园显得死气沉沉。古老夫人刚好解完大解,看见三太太下了那乘绿呢小轿,花枝招展地扭搭着丰乳肥臀,绕过书香阁,从九曲桥上扭了过来,刚刚露出一幅俏脸媚眼时,古老夫人立马觉得三太太仿佛就是自己腚下刚刚出恭的那坨臭屎。于是,古老夫人就认准了三太太永远就是那坨臭屎的样子啦。
  眼瞅着民国的总统一个跟着一个走马灯似的换上换下,总也没换来个皇上。老王爷知道四格格再也不是格格了,老王爷自己也不指望再是王爷了。从半辈子起,老王爷家境就开始衰败,后来,连前门卖耳朵眼儿炸糕看着都嘴馋,直到宣统帝被赶出紫禁城,老王爷终于心凉大透不得不从京城回了关东。老牛破车,一路疲惫,走到奉天城外马三家子就遇上了大洪水,奉天以东直至抚顺城,浑河大水,汪洋一片,皇太极的陵寝都被淹了。老家自然是回不去了,又不能搁在路上,老王爷带着一家老小打苏家屯折向南行,又走了三五天的光景,过了关门山的南天门大岭,下了大岭又走出了连山关,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老王爷一家老小只好在通远堡稳住了。
  老王爷不是四格格的亲阿玛,四格格的亲阿玛原本也是镶黄旗的一个王爷,四格格一岁大时,京城瘟疫,阿玛额娘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瘟疫暴死。四格格命硬,在死人堆里哭着爬了出来,现在的老王爷就成了四格格的阿玛。老王爷一生无子嗣,四格格归了老王爷,原本排行为四的四格格,归了老王爷依然还是四格格。
  四格格生来一副贵人相。端庄的脸庞,圆润的额头,纤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总使她的族兄们时常没事找事地黏糊着逗气着,有艳福的还能聊上一时半刻。众多的族兄们,四格格与族兄赫荣乾最合得的来,族兄赫荣乾长四格格三岁,打小俩人就常在一起玩耍,四格格一身的本事,多半是与族兄赫荣乾一道演练成就的。
  旗人善骑射,老王爷宠着四格格嘴里含着手心擎着。四格格五岁骑马七岁射箭,丫头养成了野小子。也是应了那句:林大出俊鸟,深山生麒麟。四格格打小就机灵十分,三岁半大,抱着上麻将桌子玩牌;十岁未满,牛皮鞭子抽死一条野狼。四格格,诗琴书画,上房揭瓦,女儿手工,摔跤打架,擦胭抹粉,扬鞭策马,不教自通,样样都行。四格格手中使得五架头,二弦、提琴、三弦、月琴、横箫,喜欢演奏粤曲,后来又学会了琵琶和古筝,一曲雨打芭蕉,又奏旱天雷,似见平湖秋月,再演步步高,叫人从袅袅升腾忽聚忽散的浓香里,谛听到广东音乐金蛇狂舞的百般活跃,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的威武壮烈,更有雾气浓重时远时近的荡气里飘出春江月夜或双飞蝴蝶……,老王爷喜滋滋地听着。四格格的横箫不如族兄赫荣乾,族兄赫荣乾还会使洞箫,族兄赫荣乾横箫和洞箫吹得无比悠扬,惟妙惟肖地叫人听到汉宫秋月的哀怨和饿马摇铃的明快……。
  四格格自小就是在老王爷手心里疼大的,老王爷视四格格如同己出。如今,已经到了三八二十四的岁数,心肝眼珠子也该嫁出了。通远堡四界小城小镇,无颜无色,向北的连山关是立于南天门大岭下的一镇,粗野山人几屯几堡;向南是薛仁贵征东驱败高句丽留下的下马塘,一塘洼水没落下几只好鸟;东去二十里的瑷阳城叫城而无城,满街一巷下井挖煤的黑脸汉子;西去十八里青城子也是一座铅矿一条街,黑脸矿工歪瓜裂枣哪里有什么像样人家。落于通远堡的镶黄正蓝两旗,一幅污泥浊水染就的破烂不堪山野村庄。然而,天赐良机,就把四格格送到了古二老爷面前。
  古二老爷瞅着四格格俊俏泼辣的乖巧模样儿,就想立马抱在怀里亲上一阵,怎乃老王爷在旁,只得把送上茶盏的四格格叫到跟前,拉过手,摸了摸,口中喃喃:“好,好,好着咧……。”四格格朝古二老爷道了一个万福,脸上一羞,就退去了。
  人说,双龙不可同卧一榻。通远堡镶黄旗的四格格年方三八二十四,属龙。沙河镇的古二老爷年长四格格三旬,也属龙,刚满一个甲子。古二老爷眼瞅着一朵盛开的花儿不得采摘,心中不由得郁闷万分。
  老王爷则不然。老王爷掐指一算,嘴上不说,心中暗道:四格格本是甲辰年之龙,古二老爷亦是戊辰年之龙。十大天干蕴含万物萌芽至成长,至兴旺,至衰退,至消失。四格格生年占甲,万物冲破为甲也;古二老爷生年占戊,戊为茂也,亦繁茂之意。女甲男茂,正合了此姻缘起于生而成于茂,加之二人八字都带有申,水长生在申,旺于子,暮于辰,应了申子辰三合水局。老王爷一声:“好姻缘咧。”于是,古二老爷心中的郁闷万分瞬间变成了脸上的欢颜大喜。
  腊月底儿那夜,老王爷就怂恿着古二老爷与四格格合了房。古二老爷也不知晓老王爷咋就这么痛快地将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送给了自己。于是,四格格自然就是古二老爷的心肝宝贝儿啦。古二老爷瞅着亲着喜欢着咧,与四格格整夜都在说悄悄话。古二老爷仿佛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给四格格听,四格格就这么地蹙着下巴静静地听着,一个浪子丫头竟然变得乖乖女似猫儿一般,偎在古二老爷身边,听着古二老爷的许多许多似懂非懂的话,心里记着古二老爷讲古家,讲益和昌,讲丝厂,讲船栈,讲油坊,讲钱庄……。爱屋及鸟,听得四格格渐渐地就去了古家大院,去了益和昌,去了丝厂船栈,去了油坊钱庄……。
  四格格也不知怎地也就看好了比自己大三轮的古二老爷。四格格知道这是老王爷的主见,老王爷料事如神。四格格跟了古二老爷,就一定能得道升天。老王爷心里一定有自己的盘算,老王爷究竟盘算着什么?是古二老爷的家财,还是古二老爷的产业,四格格不知。四格格就知道古二老爷是自己的男人啦。
  人说,没有感受男人的女人就是块木头,而一旦受了男人的雨露,就认为天下男人都是这样的,四格格可能就是如此。对古二老爷如痴如醉,以为天下男人都是抖抖瑟瑟勉勉强强地三日一回的本事,四格格是不是知晓族兄赫荣乾会做到一夜三五回,凶猛无比直至乱云翻滚而使天昏地暗,四格格大概永远品尝不到那种滋味儿。于是,四格格就对古二老爷敬佩如神,古二老爷仿佛就是她的天。
  古二老爷在老王爷家与四格格恩恩爱爱三个日夜,总感觉白日夜里的窗外总是有晃动着的人影子,招惹得大虎二虎也猫叫狗跳的。四格格嘻嘻一笑,冲着古二老爷道:“花儿都被采摘了去,叶儿还能不摇不动呀,俺这儿族兄多着咧,八成都是馋嘴猫。”古二老爷听了,说:“鬼丫头,话儿到是在理儿,但也得提防着咧。”
  通远堡镶黄正蓝两旗,旗人房舍也有摈弃东南开门习俗的,仿效着汉人坐北朝南,有明有暗。于是,正房便落有三间或五间或七间,东山墙接造出低于正房脊顶的耳房,或做牲口棚子,或做杂物仓房。旗人房舍西山墙是供祖之地,西为大,不得占之。也有将正房中间一屋顺脊方向隔成正屋的,名为吊搭。更有的是,将耳房与吊搭并存,这种构式,是通远堡镶黄正蓝两旗最喜的,耳房做仓,吊搭为厨。为厨之屋,筑有四灶,南门两侧锅灶,与东西间南炕相连,北窗两侧锅灶,与东西间北炕相接。低低矮矮的幢幢房舍,生就着旗人的生活趣状。通远堡旗乡风光也是色润无比,融融日月,草木青青,风柔如酥,花艳似火,涟漪荡着二龙河水,燕雀在不安的云下飞窜。山伟岸壮,河随山转,时时妙巧地缠绕出三两道弯弯,将一条静河旋出几条险哨,哨挤水急,溅溅作响,再旋一涡,涡心盘蛇,直旋河底,飞飞地闪出一朵朵瀑布落花,随波入河,河流河淌,花落花去,又是一番别样景致。
  通远堡镶黄正蓝两旗,旗人人家落多的地方,便架设桥行,或石拱,或木铺。石拱而成的,远远望去,青白方石砌筑的拱洞,宛如一环半圆的月;木铺而成的,近处看时,横木竖条,钩钉齐整,好似一道钢梁悬空。桥头,自然是左边一排柳,右边一排杨,成队成伍的杨和柳,绿绿的诱人心谗。柳杨之下,旗乡人家,几舍几屋,挨挨散散。屋是老屋,入屋,过堂,卧间的南北大炕,再沿东西墙下,搭蔓子炕,锅灶炊烟均由蔓子炕走入烟道窜行,窜入东西山墙外高过檐头的烟囱冒出。白烟缕缕,飘洒在杨柳绿林之上,似给绿水青山的旗乡人家又添了几笔风采。更有的满人房舍,同堂多辈,便构筑成四合小院,正房长辈留用,厢房小辈居之。四合小院,门洞走内,均有影壁,以遮蔽院景外漏。影壁后立根丈高碗粗木杆,顶端贯一锡制或一木制之斗,为神杆。也许,这便是满人当年“出则为兵,入则为民,耕战二事,未尝偏废”生活缩影一瞥罢了。
  通远堡镶黄正蓝两旗的那些草顶泥墙房舍里的不事粉饰的女子们,在四十八格纸糊窗棂间,夜夜映透着尚未出阁女子低首刺绣的身影,难怪的老王爷家四格格恩恩爱爱的夜里窗外在晃动着人影子,弄的大虎二虎也都猫叫狗跳的。
  古二老爷在老王爷家一连住了三日。三日里,古二老爷就这么着给四格格讲,四格格也就这么着听古二老爷说。四格格觉得,古二老爷是他的夫,也是他的师。两人讲累了听乏了,四格格就给古二老爷演奏一曲,或月琴、提琴,或琵琶、古筝,四格格抚琴弄弦的双手,能将一曲弹奏成深情款款地互通情话,古二老爷眯缝着双眼,吸着黄铜雕龙水烟壶,静静地倾听着,欣赏着,希望着,也憧憬着。在古二老爷心里,四格格是聪慧的。古二老爷希望四格格能够成为他的助手,憧憬着四格格能够辅助他执掌古家产业。
  古二老爷送上一万大洋的银票为聘礼,老王爷笑納了。是老王爷将四格格和古二老爷大日子定在三月初四日的。这年闰二月,三月即为四月,初四日即为两个二日,月双二,日双二。这年的三月初四,是戊辰年丙辰月癸巳日。古二老爷和四格格一对双龙选择了大日,又逢古二老爷满了一个甲子,易数中一个甲子最为吉祥。龙年加甲子,大吉又大吉。
  正所谓,老牛吃嫩草,人生大好事。古二老爷心花怒放,喜不胜收,满脸灿烂,泛着金光。古二老爷满心企盼着四格格。
  此时,正是鸭绿江的春汛时节,瑟瑟春雨越下越大了起来。立在艚船船头的古二老爷,似乎全然不顾的样子,掐指计算着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