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益和昌
作者:板车猪      更新:2021-03-25 00:45      字数:4695
  苍鹰是邪恶的生灵,佛祖的肉身它都敢去撕扯吞噬。自然,就会将古二老爷的双眼剜去的,古二老爷合该遭此大难。
  那日,古二老爷若不是急着从上江辑安城回返沙河镇做迎娶四格格的准备,怕也不会在拉古哨命断鹰喙的。四格格是古二老爷的煞星吗?没过门就将天煞之气降于古二老爷。
  后来有人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沙河镇就有人看见,起先是一只银灰色的鸽子从沙河镇八道沟口飞起的,那一准是只信鸽。
  银灰色鸽子在沙河镇上盘旋一圈,旋出大沙河口,就沿着鸭绿江北岸上溯向东,一直向东飞去了。银灰色鸽子飞离沙河镇后向东飞了半个时辰,在灰暗的天空中打了一个旋,背向虎耳山,朝着马蛇岛俯翔而去。
  马蛇岛是隔开鸭绿江和大沙河的一个荒芜人迹的小岛,左面大沙河,右面鸭绿江,孤岛流江,丛林茂密,野草怪生,蛇影噤蛙。鸭绿江是一条从长白山流出的大江,自东向西八百里,在沙河镇纳入了大沙河,使这临将滚入黄海的大江更加波涛翻滚汹涌澎湃,沙河镇也就成了被大沙河分作东西两半而面向鸭绿江的一座小城了。
  那只银灰色鸽子向着马蛇岛俯翔下去,立马稳稳地落脚一桩草棚间。就在银灰色鸽子稳落草棚片刻,马蛇岛就腾起了一只苍鹰。那苍鹰是只鬼头鹰,脱离锁链,野性十足,俯冲腾空,展翅翱翔,也是沿着鸭绿江北岸,也是一直上溯向东,疾疾翱去。
  显然,那只银灰色鸽子是报信的,腾起的那只苍鹰才是去做它的主人指使的罪恶勾当。
  这是初春时节,咋暖还寒。
  那日,似要落下大雨的模样,天阴的灰暗,刚才云层尚在涌动,转而东风劲吹黑云压顶雷声阵阵,天阴的更加厉害,大雨马上就要倾下的样子。
  许是早起了的缘故,这条三丈大桅的艚船驶出上江辑安城码头时,古二老爷就在船舱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古二老爷如果始终就卧在船舱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或是迷迷糊糊地能够再睡上一小觉,自然是平安无事的了。然而,过了浑江口,古二老爷冷丁被梦惊醒,于是,缓缓坐起,拿起那根纯净黄铜制成的雕龙水烟壶,从烟仓里剜出一小拇指甲烟末儿,放入烟锅,然后,就将弯弯的黄铜烟秆儿叼在嘴上,划燃一根洋火,“噌”地烧起,触在烟锅上。古二老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边抽边思索,好一阵后,把雕龙黄铜水烟壶搁下,起身出舱,站于船头,凝视着眼前的这条大江,自言自语地回味刚才梦中偶得的一诗:
  醉卧松山间,
  笑谈寒江梅;
  ……
  这前句是记起了,后句确怎么也记忆不起来了。古二老爷久久思忆,也久久琢磨,如何在短短的晨盹中就得这样一诗,是应验了四格格的那个“梅”字吗?
  四格格,通远堡镶黄旗赫舍里人氏,荣字辈,单名一个梅字。但为何醉卧?又何需笑谈?古二老爷不解梦中偶得这诗的头一句,也努力地回想着这诗的后一句,可还是没有忆起。古二老爷长袍马褂地就这么着立于三丈大桅的艚船船头。
  二虎,自然是随着古二老爷也出了船舱,就蹲在古二老爷身旁。
  二虎是一条浑身没有一点杂毛的大黄狗。说来也是有些缘分的,古二老爷在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的那几日,二虎一见他,就亲昵得不得了,身前身后地摇着尾巴跟着。大虎就不这样,大虎始终离他老远,斜眼也不瞅古二老爷。大虎和二虎是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的一对护家犬,大虎也是一条浑身没有一点杂毛的大黄狗。腊月底儿那回,古二老爷离开通远堡镶黄旗老王爷家的时候,二虎一直跟着胶皮轱辘马车撵着跑,四格格看着看着“噗嗤”一声乐了,瞅着跑出老远的二虎,大声地对古二老爷喊道:“老爷,二虎跟老爷有缘分咧,二虎就先归了老爷去吧,反正月把光景,俺也得进古家大院啦。”
  四格格是古二老爷要迎娶的第四房太太。
  此时,二虎跟着古二老爷蹲在三丈大桅的艚船船头,古二老爷下意识地抚摸着二虎的额头,依然在那里思绪着晨盹中偶得的诗句,一头雾水满脸疑惑的模样,双眼眺望着这条大江,更是思绪着通远堡镶黄旗的四格格。
  过了浑江口的这条艚船,老大鬼召稳稳地使着船舵,东北劲风鼓满船帆,黑云密布滚滚而至,春雷阵阵不时响过,已经带来瑟瑟春雨,三丈大桅的艚船,稳步前涌,顺江而下,直驶拉古哨口。此时,古二老爷压根儿就不曾想到,鸭绿江的拉古哨竟然也是自己的命断之地。
  古二老爷是古家的当家人,古家老大早年时就没了音讯,古家大院都不知道古家老大留没留下子嗣,当然,古二老爷是知道的。但古二老爷从来也不说起古家老大,古老夫人也不说,古家大院的人自然也就都不知道了。
  早年,古家大院一个小马夫好像曾经说过古家老大是在拉古哨摔了对腚子人也就没了,使唤对腚子后截的那个伙计一个人回来了。俩月后的那年七月十五的鬼节,古二老爷叫使唤对腚子后截的那个伙计陪着古家老大媳妇领着三岁男娃儿去鸭绿江放江灯,为古家老大招回魂魄,不知怎么那娘俩就双双滚落了大江,三天后在下游的三道浪头只捞起了古家老大媳妇泡肿泡胀了的尸首,三岁男娃儿的尸首总也没有捞着。于是,元宝山古家老祖墓地的那盔合坟里,就有了古家老大的一只羊皮烟袋荷包儿和三岁男娃儿的娘那具漂尸。不久那个陪着古家老大媳妇放江灯的使唤对腚子后截的伙计也害心疼病死了,那个小马夫说了这些也无了踪影,于是,古家大院就再也没有人知道古家老大了。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京城里还有皇上。
  古家老大没了,古二老爷就做了古家的当家人,古家逐渐成了沙河镇的大户,古二老爷经营着祖上留下的丝厂和船栈,后来又有了油坊和钱庄。
  沙河镇古家,四大产业,轰轰烈烈,字号益和昌,益和昌丝厂、益和昌船栈、益和昌油坊、益和昌钱庄。在沙河镇,古家益和昌的产业最大,益和昌的古二老爷自然就是沙河镇的商会会长。安东县府衙是设在沙河镇的,管理方圆百里之地,安东县没有商会,沙河镇商会就是安东县商会。
  古家五子,五虎一般。长子古孝仁封为民团团总,次子古孝义执掌丝厂,三子古孝礼管理油坊,四子古孝智就职船栈,五子古孝信尚就学业。古家产业都坐落于大沙河口东,唯有钱庄落座大沙河口西,在安东县府衙大院对过儿,那儿离日租地就隔着半条街。古二老爷并不以大沙河口西有县府衙而退避三舍,古二老爷始终以官商不同道为原则,从不与官家往来。在沙河镇及安东县地面儿,古二老爷只出入过东尖头码头那儿的督军府宅。五子古孝信与安东县长郑天峰的次女郑贵筠是安东商科学校同班,很是要好,古孝信还曾约郑贵筠来过古家大院,古二老爷也是见过郑贵筠的,俊秀灵气的姑娘,当着俩人面也只说过要郑二小姐给她当县长的爹代好。古二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古家大小姐古婉茹,古婉茹排行最小,二八刚过,在奉天医校学习医科。古家长子古孝仁的女儿古紫嫣,在古家大院被称作少大小姐;次子古孝义的大女儿古紫婕被称为少二小姐;二女儿古紫嫤被称为少三小姐,三人同在安东女校读书。三子古孝礼的两个儿子古树平、古树安尚幼。古家四子古孝智东北大学毕业,起初想去奉天大帅府做事,古二老爷没有允许,说是直奉两系没完没了地总打仗,古孝智还乡后本意去钱庄学做金融,古二老爷却令其执管了船栈。古二老爷意将五子古孝信商科毕业就入钱庄任襄理,跟着经理吴天魁学做金融生意,古孝智却不知道古二老爷的这番打算。
  古家的益和昌船栈有二十几条各式船舶,上江用的对腚子,下江用的燕子飞,载重货的槽子船,载商客的小花鞋。从上江运下木材,是木把子们捆扎的排子,一十三个件子自成一驳船模样就可顺江流下。鸭绿江的艚船分尖嘴子、对腚子、敞口子、燕子飞四种,尖嘴子、对腚子宜于上江那些沟壑河岔恶哨险流中航行,灵便快速,载量百石粮食。敞口子、燕子飞宜于下江那些宽阔水道直航东尖头,稳当便捷,载量二三百石粮食。鸭绿江也有南船北船,北船分为瓜娄子、插把子,这类船行驶于下江二十四道平水哨中,更是替接敞口子、燕子飞,向大连湾、威海卫运输的船舶,载量都在五百石粮食。南船有沙船和驳船,四六大桅,举帆壮如城墙,载量千石粮食,能漂洋过海,可去日本鹿儿岛。古家船栈有自家的码头,古家码头连着沙河镇东尖头大码头,当地人管那儿叫小龙口,古二老爷的长子古孝仁执管着沙河镇的民团,小龙口码头属古孝仁执管的地段。
  古家的益和昌丝厂与南方江浙一带不同,这里的丝来自天虫吐出的唌水,天地生成,遇风成丝,这种天虫叫野蚕也叫柞蚕,在东北的老林子里啃食柞树嫩叶,不似江浙家蚕,饲养于室内,嫩身且娇气。入秋时节,柞蚕在老林子柞树上作茧自缚,白丝丝挂于枝头,微风吹拂,悠悠荡荡,煞是好看。自缚后的柞蚕被叫做大茧,古家丝厂以柞蚕大茧为料,水槽缫丝。红砖水泥砌筑的大宽水槽,一次溶入千斤大茧,两部八百绪木制足踏水缫丝机,咔嚓咔嚓昼夜响声不断,供应着江南五七家纺厂织厂用丝,柞蚕丝织成的衣料供东洋人西洋人制作西式套装,乳黄颜色,笔直挺拔。柞蚕挽手织出的地毯挂毯,高贵典雅,是西洋人喜爱之物,专供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的皇家贵族。古家丝厂在沙河镇八道沟里口,紧挨着盘道岭,翻过盘道岭,岭下就是安奉大道,沿着安奉大道洒洒落落了几多村舍直至五龙山脚,那里是沙河镇出美女的地方,古家丝厂几多女工都是来自那儿的村舍农家,女工们在古家丝厂做水缫工,一双双嫩皮细手被溶茧的火碱水烧的通红泡的肥肿。抽完丝的大茧留下一只只肥肥胖胖的茧蛹,可炒可腌,入口极香。古家丝厂四周由铁棘子网圈住,铁链子拴着的几条狼狗总是吐着臭哄哄的舌头,极凶的模样。
  古家的益和昌油坊是沙河镇最大的油坊,一溜儿的榨油机房丈二高下,十多架木制榨油机日夜不停,煤锅炉冒着浓浓的黑烟,百十号伙计汉子个个钢壮,一个日夜榨得出五七百斤大豆油。豆儿大的汗珠,从壮汉伙计们的脸颊,流到肩头,流到脊背,流到腚沟儿。古家油坊的壮汉伙计们成年累月地挤榨着来自东北三江平原的黄澄澄大豆,大豆挤榨后变成了箩筐大小的大豆饼,在益和昌油坊的仓库里摞得山高,挤榨出的金澄澄的大豆油,从榨机的档口,流到前槽,流到木桶,流到油缸。古家油坊的大豆油,供应着沙河镇乃至安东县几十万人口的食用,也销售到旅顺、烟台、天津卫。那油,色纯,味正,豆腥气儿打东尖头小龙口码头一直飘到三道浪头滩外的黄金坪。古家油坊的男工们大多来自黄金坪,黄金坪的汉子们个个健壮刚强,胸脯的腱肉疙瘩铁板似地泛着油光,惹得女人们心底瘙痒。
  古家的益和昌钱庄是辽东乃至宽甸、辑安、通化一带的大钱庄,红哧哧的法币,灰噗噗的奉票,黄澄澄的铜板,白花花的银洋,袁大头、孙小头、鹰洋、龙洋,均收。古家钱庄的发达,古二老爷曾不止一次说是用对了一个人,就是钱庄经理吴天魁。吴天魁是古老夫人的同乡,十六岁从山东蓬莱老家来古家做事,古二老爷办起钱庄时就随古二老爷做了跟班,三年跑街,五年账房,又十年独挡一面任襄理,再十年襄理提任经理,历练三十载,古二老爷完成了对吴天魁从培养到掌事的全过程。古二老爷把经理位置腾让于他,钱庄日常由他经营着,古二老爷掌着大舵。应该说,古二老爷就是吴天魁的登天梯子,一步一步将他推高,吴天魁也没有辜负古二老爷,尽心尽力地把钱庄里里外外打点的百分活跃,业务连通着奉天、旅顺、青岛、天津等各大银行,各式钱票都会在他的手里最终变成白花花银洋流进古家。
  吴天魁任益和昌钱庄经理已有两三年光景的时候,胞弟吴天彪从山东蓬莱老家过来投奔,吴天魁领至古家大院拜见古老夫人,古老夫人见吴天彪一身健壮,人也彪悍,又是同乡,也就鼓动着古二老爷留用于钱庄了。吴天彪在古家钱庄做跑街,学办事,里里外外,从没出错。两年后,吴家举丧,老母归去,兄弟俩回山东蓬莱老家奔丧。头七过后归来,兄弟俩同至古二老爷面前,吴天魁哭诉道:“依老家古制,母故需长子守孝三年,不得任职,不得嫁娶,谢绝世务,在家守孝。”吴天魁是长子,需辞去益和昌钱庄经理,回家守孝。古二老爷哪里肯放吴天魁回家,在古二老爷眼里,守孝的应是吴天彪。于是,弟替兄守孝。如今,吴天彪回乡为母守孝一年有余,人尚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