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要害你。”
  岭麓下，二月候，草长莺飞，杨柳醉春烟，豆蔻笑里低低语，绿绦斜挂纸鸢。
  山腰拦，四月天，桃李依依，暗香渡若皆，僧道颂吟殷殷劝，红花误惹心间。
  山顶之上，不知是谁安置的琉璃灯盏，绰绰燃烧萦烟。
  原是满目的璀璨光亮，传闻由北海鲛人一族献祭制得，九万九千年不熄长明灯灭数盏。
  上古传云：长明盏，魂火燃，灯明则可活，灯灭则人亡。
  不全的灵识遭受重击，瞬时的恍惚，登的沉沉坠回身，陈睢咬牙狠狠朝捶了两拳，堪堪清醒些。
  朦胧摇晃间，他听见如梦里青钟回荡般幽寂渺远的喉嗓，莫名向他辩解。
  未想过想害他，但为时已晚，无意间已将祸于他。
  无意迈出花海边际，还未来得及踏下，空浮在地表的脚底滚烫紧接便是针扎般的疼痛。
  陈睢不得不踉跄连退多步，狠狠地啐了声无理。
  足禁解是解了，却踏不出这忘川河畔花海，与从前并无大差别。
  顶多，聊胜于无罢了。
  黛眉攒蹙，撇了撇嘴，禁锢之感攸然而生，郁闷地低头瞪了一眼自己踏在阴冥焦土上不沾泥渍的赤脚，暗自闷哼。
  他最近性情愈发的易躁不定，与他自身或时也捉摸不透为何闹脾气。
  分明早已习惯坦然接受的一切苦楚，舌尖触尝一丝甜味之后，理所当然的欲贪酌几口。
  蓦地腰上一紧，耳边响传起熟悉的清澈泉音，陈皈自然娴熟地揽上他的腰间轻道：“回来了？”
  吐息间的温热氤氲开来，熏迷的陈睢脸色微赧。
  “回来了。”
  他答着，点了下头忘却方才的不乐，学作小姑娘家手指绕了几圈鬓边的发缕，别过脸去强掩羞红。
  “刚刚分明已经唤醒，这一转眼，又不知去哪了。”
  “再等片刻，会出来的。”陈皈极轻极柔地吻他面颊，细声的劝慰。
  陈睢不适陈皈轻浮，垂首推开他。
  念及方才那红衣男子瞧见他时目露的惊诧与随之的了然，甚至于男子所道的一声殿上，全教陈睢耿耿于怀。
  显然，他是认得他的。
  准确些，那人是与他的从前相识的。
  二人之间的沉默席卷，陈皈知陈睢心有所烦恼，不再说什么，只瞧空荡的怀里，失了个温软的人。
  他们中间所拦的，并非一条跨步可过的小溪流，更非波涛汹涌的大河大江，能看得见触得着的，仅需一小叶扁舟，便可放胆试一试渡过。
  那是一条无底的深渊，不知忘不穿的渊底究竟有何残酷极刑，或是有茹毛饮血未通人性的妖魔鬼怪咆哮狞笑，候人送上，吃肉喝血。
  甚至不想去看，不愿去想，早早便认定了那是万丈深渊，若一味蛮干，不管不顾一头扎到底届时一脚落了空掉落，定是会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单单，不过替自个的怯弱寻了个理直气壮冠冕堂皇的由头，朝懦伪的脸面扑粉施朱，使其更好看体面。
  从被用作擦脚的丝绸锦缎撕下一小块来沾沾自喜的当做遮羞布，受辱仍沾沾自喜地耀武扬威，生怕他人不知晓所做的“丰功伟绩”。
  愚蠢至极。
  他曾教人欺瞒愚弄，所付孤苦万年的代价苦进他的心坎里。
  探手抚上陈睢的发，极尽柔意一下一下的抚捋。
  陈皈的动作轻，似羽毛落在头顶。
  捻手一挑，将先前别上的那株彼岸花簪取了下来，三千青丝散落。
  正要抛出花海，陈睢慌忙按住他的手：“别扔。”
  “虽施法固住，内里仍谢败，这花是留不住的。”陈皈故作不解的皱眉望着他，“留着也无用。”
  “我……我就中意，你听我的，别扔。”
  回的语无伦次寓意不明，陈睢知失态露丑，羞得几乎欲一头撞死，可仍死死地按着他的手不肯松。
  若陈皈不答应，他上前硬抢，以他花拳绣腿的功夫是绝对不敌的。
  他也并非，非要那株花不可。
  陈皈为他簪花时极柔的深情，他记得清楚，就舍不得了。
  原来，还未真切的得到，还未确实归自个所有的，从未属于自己的，还没有资格说不许……
  原来，无欲无求万年风月掠过的人，亦生出贪念，已经开始奢求舍不得了。
  陈皈怔了一怔，转而莞尔，似乎没预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
  看了眼指间微颓的血色繁花，半晌，轻笑起来：“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择花为你簪便是。”
  面色蓦地全红，陈睢还是硬撑着，勉强点点头复又猛摇头，应道：“以后怎样都随你，不过这一枝还是不准扔。”
  “我就是偏爱这枝。”
  罢了罢了，不矜持便不矜持，反正不抵用的东西，留存着做甚，也不能当饭吃。
  陈皈沉吟一会儿，笑意溢出不可掩，回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