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者:唐七公子      更新:2020-06-25 10:30      字数:11554
  凡人有句诗,提说春日的短暂,叫作“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
  [---到-当年凤九从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处听得这句诗时,难得展现出了她于文墨上的悟性,说这个凡人感叹春日短暂,乃因春天是四季中好的时节,好东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觉不出时光的流逝,恍然回头,总觉短暂。她说出这个话,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阵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详。
  今日将息泽神君丢出府门,遥望神君远去的背影打哈欠时,凤九就有点儿惆怅地想起了这句诗。酒醒春已归,她同息泽此番相聚虽不至于如此短暂,但这六七日着实稍纵即逝,如同一场春醉。
  她本心其实想将息泽留得久些,但这难对陌少有点儿残忍。昨日陌少传给息泽一封长信,不意被她瞧见,信中可怜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种高妙法器,成相之日为凶狠,尾收不好,此前耗进去的精力白搭不提,可能还会被它反噬,兹事体大,请神君务必早日回宫操持。
  信末还声声泪字字血地问了一句,他前几日传给神君的统共十一封长信,神君是没收着呢还是收着却当废纸点灯烛去了。
  她当时便想起了这几日夜里,灯烛中若有若飘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对陌少升起一点同情。
  本着一颗同情和大义之心,次日,她利落地将息泽从府里头丢了出去。
  将息泽丢出去,的确有些可惜,她跟着息泽这几日,在王城各处胡混得有滋有味,过得不知比从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泽领她垂钓,她其实对垂钓这桩事没甚兴趣,原本想着迁就迁就他罢了,但一路游下来,却是她玩闹得有兴致。息泽备了叶朴素的小木船,船头搁了小火炉和一应装了油盐酱醋的瓶罐,带着她顺水漂流,欣赏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时将小船定下来,他钓鱼时她温酒,鱼钓上来她洗捡洗捡便做出来一顿丰盛大餐,用过午饭他将船划进附近的荷塘,就着荷叶的荫蔽,他看她就躺在他怀中午睡,日光透过荷叶缝斑斓地照在她脸上,她就将头埋在他胸前紧紧贴着。
  他爱握着册意识地抚弄她柔软发丝,从前她作为一只小狐狸在太晨宫时,东华帝君也爱这么折腾她的毛皮,彼时她作为一头灵宠,觉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时息泽这个动作,不知为何却让她安心之余觉贴心。她琢磨大约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叹服心意相通是多么神妙的四个字。
  因息泽是个视他人飞短流长如浮云之人,诸如领她垂钓,带她赏花,陪她看杂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过乔装遮掩一二,难碰到熟人将他们认出来。于比翼鸟族而言,贵族夫妇春日冶游着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旁的夫妇们出游多为炫耀排场,似他们这种二人徒步游长街的,确有不同。没几日,前神官长大人与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传遍了整个王都,中间凤九去宫中请过一趟安,君后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这个事情,宫中如何传的凤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隐隐担忧,不能让沉晔晓得。凤九觉得,照凡间一句俗谚,她这种行径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乃是混账所为。但她既应了陌少,心中纵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当一个好混账。好混账是什么样?先生们虽没教过,好在有天上的连三殿下可供参详。
  沉晔的召唤在第三日午后传来,是他院中的老管事过来递的话。凤九刚从午睡里头起来,对这个召唤有些一头雾水。陌少的故事里头,沉晔他似乎没主动请过阿兰若去孟春院?还是说其实从前沉晔请过,只是陌少不晓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说?她揣着这个疑问,以不变应万变之心,入了孟春院,绕过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时渺人烟,空旷石桌上却搁了只琉璃罐。午后昏茫的日光照来,将罐中翻腾的银白雾色镶了层金边,约莫罐子施了结界,汹涌雾色始终法从罐中逸出。
  凤九好奇心切,手抚上罐身,彻骨冰凉立时袭上头脑。她一颤,想将手收回来,罐子却像粘在手上。凤九有些惊诧,一时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动向,直到一个声音在跟前响起:“可感到熟悉?”凤九抬头,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晔。
  她的确感到有些熟悉,因这只罐子同她小时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实有几分相似。但她隐约觉得,沉晔应该不是问她这个。她注意到沉晔抬袖时单手结起的印伽,瞬息之间,琉璃罐中的结界已消逝踪。远方有风雷声起,似鬼号哭,万里晴空刹那密布阴云。电闪扯开一条灰幕,日头隐下去,换出一轮残缺的白月。月光倾城。
  不同于这妖异的天色,罐中暄软的白雾却渐渐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云絮,一丝一缕,缭绕于凤九指尖。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相,或因厉妖被驯化收服,或因谁正施逆天之术。她强忍着脑中腾起的眩晕,看向沉晔:“这是……这是什么法术?”
  玄衣的神官注目进入她身体的白雾,淡声道:“你可听说,寿而有终的地仙们,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结魄灯或别的法子,重造出一个魂魄?”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纵使魂魄燃成了灰烬,连天上的结魄灯也法,但有人告诉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从头来过,还能有如同结魄灯一般的功用,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个魂魄。”
  凤九一怔,她迷糊有个印象,自己似乎曾怀疑过,此境可能是沉晔所造,但为何后来不了了之,却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今天他竟这样大方就承认,她感觉自己并想象中的惊骇。
  她同苏陌叶导了一场大戏,原本还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晔竟也是在演戏。
  脑海中唯剩一缕清明,她晓得她至少要装出一副震惊样和一副知样,以证明她确然是沉晔亲手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的阿兰若。看样子,他对她也的确没什么怀疑。
  视线已然有些模糊,她紧咬嘴唇,听得他声音极轻:“错了就是错了,我从未想欺骗你从头来过,但论如何,你要回来,恨我也罢,视我如陌路也罢,这都是一个结果,为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每说一句,脸色便白一分,似乎这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痛苦,偏偏声音里是冷然。( )
  待银白的魂魄数进入凤九的身体,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边响起后一句话,仿佛来自世外:“他们说,这个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从没有什么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凤九从不晓得,陷入一场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说,晕的好处就在知觉三个字。她如今身体上的确没什么知觉,但意识里头,却有些遭罪。
  在脑海中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魂魄同另一个魂魄干架,此种体验于谁而言,都算奇。凤九一开始其实没反应过来,还操着手在一旁看热闹,直到眼前的两团气泽纠缠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开始觉得脑袋疼,才惊觉眼前是两个魂魄在干仗。
  她觉得今日自己脓包得令人称奇,她力拦阻两个魂魄干架,只能白挨着疼痛还算情有可原,可方才手指被强压在琉璃罐子上时,她竟也还手之力,这事却很稀奇。
  脑袋疼得像百八十个乐仙扛了大锣在里头猛敲,凤九忍痛分神思索,刚要想出些什么,却见自己的魂魄猛然发威,一口吞掉了阿兰若的魂魄。
  而就在阿兰若的魂魄寂灭之时,鹅毛大雪于刹那间纷扬而来,片刻便在她身前积成一面长镜。她不长记性,再次伸手,指尖触及镜面之时,一股大力将她往镜内猛地一拽。尚未站稳,一段记忆便从时光彼端,呼啸而来。
  那不是她的记忆,是阿兰若的记忆。这面莫名其妙的长镜后头,阿兰若的人生,阿兰若的所思所想,阿兰若的欢娱悲伤,她竟在刹那间都感受到。( 那段过往如同一盏走马灯,承载着零碎世事,永休止地转着圈,但每转一圈,都是不同的风景。
  凤九有些好奇,此种境况,难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兰若,将阿兰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兰若还会如沉晔所说,再次复活吗,若她复活,自己又会怎样?
  这个关乎性命的问题,她思索了有一两瞬,觉得这种乏味之事等醒过来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时间,眼前还有另一桩亟待发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劳心神。她想通这个,立刻将这项疑问抛诸脑后,满怀兴致地、心意地关怀起另一件亟待她发掘的重要之事来——歧南后山犬因兽的石阵里头那一场患难见真情之后,沉晔同阿兰若的八卦,后续如何了?
  她力在回忆中思索,将诸多片段串起来,看到一些事情的实景,首当其冲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两年。
  那迷雾重重的两年,凤九欣慰于自己猜得不错,沉晔同阿兰若确有一段真情。因是阿兰若的回忆,阿兰若对沉晔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晔对阿兰若之心,估摸阿兰若当年从未看得真切,如今凤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连三殿下有段名言,说一段情该是什么模样,端看历这段情的人是个什么模样。譬如世间有那种轰轰烈烈的情,也有那种细水长流的情,还有那种相敬如宾的情。有人情深言浅,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说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样,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连三殿下是位风月里的高手,连三殿下亲口提说的风月经自然是本好经。她将这本好经往沉晔和阿兰若身上一套,觉得两年来,纵然沉晔行止间少有过分亲近阿兰若的时候,言谈中也挑不出什么揪心的情话可供点评,但或许,他就是那类情深言浅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种相敬如宾之情。
  两年的回忆太过琐碎,凤九懒得一一查验,随意在后一段时日里头挑了一节在脑中打开。入眼处只见一面荷塘开阔如镜,中央一亭矗立,亭中石桌上搁了堆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着个阔口花瓶。
  沉晔握了卷坐在石桌旁,两年幽居,将他一身清冷气质沉淀得佳,目光凝在册之上,时而翻一翻页。阿兰若挨着他坐,专心捣鼓着桌上的花束,时而将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对,时而拿到沉晔眼前晃一晃,让他瞧瞧她削得好不好,还需不需修整。
  如是再三,沉晔将目光从册上抬起来,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边,就是专门来打扰我看的?”
  阿兰若作势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个人看有什么趣味,奴家这么迁就大人,”她笑起来,“不是因为大人一刻都不想离开奴家吗?”
  沉晔将头偏开,可奈何地用手指点了点花枝上一处略显繁复的叶子: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日益长进,这一处梗长了些,叶子也多了些。”
  阿兰若从容一笑:“大人谬赞,奴家只是一向擅长猜测大人的心思罢了。”
  沉晔正从她空着的那只手中接过花剪,手一抖道:“再称我一句大人,自称一句奴家,就把你丢出去。”
  阿兰若柔声带笑:“大人说过许多次要将奴家丢出去,可一次都没做到过。”收回花枝时花盏正挡住她耳边鬓发,别有一种艳丽,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侧脸上,她恍若未见,将后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时,却听到他低声道:“转过来。”
  她回头瞧他,眼中仍是含笑:“方才一句玩笑罢了,可别为了赌气扔我。”
  他却并未说什么,起身摘过花瓶中一朵小花盏,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鬓边,他的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收了回来,册重握回手中,目光也重凝到页上,片刻寂静中,还作势将卷翻了一页。
  她愣了一愣,手抚上鬓边怒放的花朵,许久,轻声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从页中抬起来,像是有些疑惑:“什么不够?”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晨曦将小小一个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阔,混沌重生君临异界/23488/水也幽远,一池清荷在晨光中开出妍柔的姿态,莲香阵阵。亭中相依的二人在回忆中渐渐淡去,只在山高水阔中留下一个淡色的剪影。
  这幅剪影令凤九动容,甚至有些同情地觉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这个时刻永远停驻也没什么不好。但该来的总会来,陌少当日提说史关乎这两年后的记载,寥寥数言,不可谓不惨烈。凤九私心觉得史嘛,难有个不靠谱的时候。可将随后的记忆细细铺开,她讶然,史关乎上君相里阕之死的记载,倒是难得靠谱了一回。
  七月十六夜,宫里传来消息,说上君病薨。上君一向身体安健,却不晓得摊上个什么稀罕病,竟说薨就薨了。消息传来时阿兰若正同沉晔杀棋,黑子落在棋盘中啪嗒一声,自乱了阵势,沉晔拈着白子不语,仆从取来赶夜路的披风慌里慌张搭在她腕中。阿兰若疾步出门,跨过门槛时回头道了声:
  “方才那一子不算,这局先做残棋留着,改日我再同你分个胜负。”沉晔出声道:“等等。”起身自案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缓步到她跟前,取下她发鬓中的玉钗,将白花别入她鬓中,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才道:
  “去吧。”
  三日后阿兰若方得闲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两年的神官长,说是片刻前被迎回歧南神宫了。
  老管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回禀,说正要派人去宫中通传公主,不想公主已回了,神官长出门不过片刻,想来并未走远。言下之意是公主若想同神官长道个别,此时还赶得及。
  以阿兰若的身份,此时追出去其实并非一件体面事,老管事急昏了头,所幸她还秉着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将披风解下来,取下鬓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阵。晚风拂过,花瓣被风吹落,躺在地上,衬着清扫得一丝灰尘都不染的白石板,就像是什么污迹。她瞧着手里光秃秃的花梗,苦笑了一声:
  “那夜你送我这个,其实是在道别?我竟没有察觉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权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宫的力量独立于宗室之外,饶是相里阕在位,压制一个失了神官长的神宫都有些力,遑论即将即位却毫根基的太子相里贺。这就是沉晔被迎回歧南神宫的缘由。
  虽然同为一方之君,相里贺的这些考量,凤九却着实不能理解。自她记事起,他们青丘五荒五帝只换了一荒一帝,还是她把她姑姑给换下来了。
  且她记得她姑姑自从被换下来开始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看着她的眼神饱含一种过来人的同情。再则东荒的臣子们大多不学术,大的爱好是假装自己是平头百姓跑去集市上摆摊,会掐起来多半是谁占了谁摆摊的摊位。
  照他们冠冕的一个说法,他们青丘之国的神仙,虽为家为国谋着一个职位,掌控着一点权力,但岂能像凡人,让权力反过来愚弄他们,虽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种好争权的,那是因他们没有人生追求,没尝过摆摊的乐趣,尝过了却仍去弄权的,那就是他们没有生活情趣。凤九觉得,她这些臣属说得对错与否暂且不论,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这一段记忆紧锣密鼓,一环扣着一环,像是一帘瀑布从峭壁上轰然坠下,击打在崖底碎石上,溅起一丛丛冰冷水花。所谓悲剧,从古来开天,便是这样一副遽然仓皇却又狰狞情的模样。记忆的下一环,紧扣着苏陌叶曾告诉她的那则传闻。
  原来,那并非一句虚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殓将尽,是夜,公主府被围,阿兰若被一把铁锁锁出府门,押进了王宫,安在她头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倾画夫人的亲弟,她的亲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说承权的该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贺从前是个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时是个势微的太子,将来也许只能做个傀儡上君,大权一概旁落在倾画夫人手里。而朝中谁都晓得,刑司的这位大主事是倾画夫人的心腹。
  换言之,往阿兰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亲娘,困她的是她亲娘,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仍是她亲娘。
  阿兰若蹲牢的第七日,倾画夫人屈尊大驾,来牢中探视她。牢中清陋,一蓬压实的茅草权当一个睡铺,挨着牢门搁了张朽木头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盏昏沉沉的油灯,阿兰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习字,牢门外一个卒子守着一个火盆,她习一张卒子收捡一张烧一张。
  倾画夫人委地的长裙裾扫过地牢中阴森的石阶,她听到绫罗滑过地面的窸窣声,抬头瞧了来客一眼,眉眼弯弯:“母亲竟想起来看我,可见宫中诸事母亲皆已处置停妥。”语声和缓,像她们此时并非牢狱相见,乃是相遇在王宫的后花园,寒暄一个寻常招呼。
  倾画宫装严丽,停在牢门前两步,卒子打开牢门退下去。阿兰若将手中一笔字收尾,续道:“牢中事,开初我其实不大明白母亲为何往我头上安这样的罪名,但琢磨一阵,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倾画淡声道:“你一向聪慧。”垂目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并一个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搁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这个。”
  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如平日里她向她请安时,她那些惯常却毫感情的敷衍回应。
  烛光昏沉,映照在叠好的文上,隐隐现出墨迹。阿兰若伸手摊开面前的文,掠过纸上一笔清隽刚劲的墨字。枯瘦烛影中,目光在纸上每下移一分,脸色便白一分。良久,抬头望向她母亲,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小指仍在微颤,神情竟仍然从容,甚而唇角还能筹出一个笑:“沉晔大人呈递的这封文,写得中规中矩,不如他一向的洒脱恣肆,文采风流。”
  倾画看着她,眼神几近怜悯,良久,却问她道:“还惯否?”
  阿兰若似垂头思虑,半晌,低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道:“父亲一生刚绝果断,却不想败在一个情字上头。他大约从未想过,直至如今,母亲你仍未忘记橘诺的生父罢。橘诺确是他的眼中刺,他将橘诺赶出王城,断送她的前程,彼时只图意,却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祸根。但母亲你多年隐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愿就此止步,母亲终,是想让橘诺即位,将父亲从她生父那里抢来的要回去,对不对?”
  瞧着手旁的烛焰,又道:“太子、我,还有嫦棣,我们都挡了橘诺的路。
  太子非母亲所生,母亲自然不会留情,嫦棣她脑中空空,除了骄纵也不剩别的,或许让她疯了是条路,宗室也不会让个疯姑娘做上君。但两个待继位的女儿疯了容易招人闲话怀疑,必定要死一个,母亲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强一笑,“我没想过母亲会做到这个地步,母亲这个计策,当真半点儿后路也不曾留给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宁静,阿兰若伸手将文搁在一旁,摊开一张白纸,重执了笔,一滴墨落在纸上化开,她轻声道:“母亲问我住得惯否,当日被母亲弃在蛇阵中,我也熬过来了。今次母亲将我关在此处,却还记得我好习字,破例备了笔墨纸砚给我,让我打发时日,我又怎会不惯呢?”
  许久,倾画道:“你当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兰若手中的笔一颤,纸上是“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八个字。本是一笔好字,后一字却因执笔的颤抖,生生坏了气韵。
  可她仍然牢牢执着笔。
  倾画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声道:“沉晔他生来居于高位,连上君都忌惮三分,自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纵然因救下橘诺自毁了前程,但世间事,好谋划者莫过于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从长计议,你却将他占为己物,可知,这触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续道,“方才你叹息你父亲重情,终败在一个情字上。你父亲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却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虽聪慧,此事上比之你父亲,却远远不及,沉晔稍许逢场作戏,便让你用足真情,落到这个田地,不也是败于一个情字?”
  烛影寥落铺在置于案沿的文上。从前也有这么一笔字,落在白底信笺上,提问阿兰若,他在院中寻出的她那些陈酿,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酿法。
  如今仍是同样的笔迹,落下的寥寥数语,却是句句荒唐,“相里阿兰若弑君杀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恶行昭然,胜豺豸……”
  正写的宣纸上头,“天命定之”一句后又添了八个字,“忧愁畏怖,自有尽时”。遇到痛苦难当之事,她爱用这个安慰自己。八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将后一个字收笔,她低声道:“母亲说逢场作戏,是何意?”
  倾画的眼神见怜悯,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门亲事。”
  阿兰若缓缓抬头。
  倾画道:“不是什么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学里供着一个教职。听说这女子是从你府中出来的,单名一个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娴静。”
  阿兰若紧闭双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亲请回吧。”
  倾画转身行了两步,又回头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来,安在三日后行刑,沉晔午时递上来这则文,请上君将行刑之权移给神宫。你去神宫已是势必之事,神宫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许多,我知你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受此屈辱,若实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药自我了结吧。
  这是我作为母亲,能给你的后怜悯。”
  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油灯笼出的微光之外,阿兰若突然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将案上的黑纸白字染得斑驳,油灯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动,终于熄灭。
  倾画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顿,待要举步时,牢中的阿兰若突然出声,语带嘶哑道:“母亲对我,谈何怜悯?”
  一阵咳嗽后,又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年陌师父将我从蛇阵里救起,我第一次见你,他们说你是我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你那么美丽。我看你向我走来,便急急地朝你跑过去,想要求你一个拥抱,却不小心摔倒。你从我身边走过去,像没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头。
  长裙擦过我的脸、我磕伤的手臂,你目不斜视从我身边走过去,绫罗曳地的声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样。”
  倾画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栏。
  又是一阵咳嗽,她轻声续道:“今生我不知爱是什么,母亲吝惜给我,我自己争来的,母亲也将它毁掉了,其实我想什么都不晓得,母亲为何非要如此残忍呢?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意的事情吗?”
  倾画的嘴唇动了动,许久,道:“若你还有轮回,来世我会还你。”
  阿兰若笑了一笑,疲惫道:“同母亲的尘缘,就让它了结在这一世罢,若还有轮回,我也没什么好求,只求轮回中,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倾画的脚步渐行渐远,细微分辨,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阴森的大门外时,站得远远的小卒子慌里慌张跑过来,重点起一盏油灯。
  这一段后一个场景,是阿兰若叠起木案上染血的文,缓缓置于油灯上,火苗纠缠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尽只是瞬息之事。灰烬落在木案上,还带着些微火星。
  苏陌叶曾问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晔而愤恨,会是为了什么,彼时她一句玩笑,说那一定是因得到过,譬如他爱上她,后来不爱了,又去爱了别人。
  却不想一语成谶,他甚至也许从未爱过她,连那些她自以为珍贵的回忆都是假的。多么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伤的手指,半晌,自语道:“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就让你解气了,沉晔?”许久,又道,“你可知这样的报复,对我来说,有些过重了。”油灯将她的侧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庄笔直的仪态,却那么单薄。
  世事波折,难如人意。难如阿兰若之意,也未必合倾画之意。
  移往歧南神宫的前一日,阿兰若被劫走了。
  歧南后山天色和暖,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来几声鸟叫,连不远处石林中的犬因兽都在安详地袒着肚皮晒太阳,一派祥和平静,像山外的风云变幻是场可笑的浮云。
  凤九瞧见坐在石板上同阿兰若讲道理的白衣青年时,其实没认出来他是谁。
  青年一头黑发闲闲束于冠中,长得一张清寒淡然的脸,行止间却颇不拘,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将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兰若脑门上:
  “事已至此,那个破王宫里头还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你却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难不成,是为了沉晔?”话到此处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对,到此时还放他不下,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么?”
  青年栖身的石板旁,两棵老树长得茂盛苍郁,树间用结实的青藤搭了个可供躺卧的凉床,阿兰若靠坐在上头远目林外景色,和声道:“你从前常说的那句,浮世浮生,不过一场体验,我觉得甚有道理。生之长短,在乎体验,体验得多便是寿长,体验得少便是寿短。我近日了悟,我这段人生,看起来短,其实也算长了。”停了停,续道,“若说王宫中还有何人值得惦念,不过王兄罢了,他性子淡薄,其实意上君之位,此时与夜枭族这一战绝非偶然,定然是母……倾画夫人的计策,意欲借刀杀人,将王兄除掉。王兄他非御敌良将,一旦上了战场,定然不能活着回来。”
  白衣青年皱眉道:“即便相里贺待你好,但这是他的命数,此种状况下,你还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时既出了那团旋涡,何必再将自己搅进去。”
  阿兰若缓声答道:“你既晓得我的性子,便该料到我不能弃王兄于不顾。
  我会去战场上将王兄换下来,届时还需你看顾看顾。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会权衡,比之王兄,我并非处处死路,还有生机。”瞧着白衣青年沉肃的脸色,笑道,“你这个脸色倒不多见,所幸今生对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师父也不像王兄这样倒霉,须我如此冒险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顽固,我此时说什么也留不住你,但战场凶险,若是此行回不来呢?”
  她神色平静:“若此行回不来,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义战死,比之倾画夫人逼我自杀,这种死法倒是有意义许多。届时便劳烦你将王兄改名换姓,送往安之地,让他过寻常日子罢。”良久,续道,“我曾写给沉晔二十封信,也劳烦你帮我要回来,信里头那些真心实意,再存在他那里,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叹息一声:“你这些托付我都记着,只望到时候用不着我做这些,你何时下山?”
  她仰躺在藤编的凉榻上,随意将手搭在脑后,唇角攒出来一点笑意:“和风,日影,今日是个睡觉天,让我再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
  歧南后山这片桃源景渐渐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凤九押着一颗沉甸甸的心,竭力排开后一段回忆。论及话本子,她姑姑白浅处有穷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猎,那些痛彻人心像是从泪罐子里捞出来的故事,她读过不知多少则,却比不上今次她眼见这一桩。这段回忆甚至没有半滴泪水,却像一柄绝世名剑,极冷也极沉,夺人性命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阿兰若伤得平平静静,痛得平平静静,连赴死,都赴得平平静静。
  苏陌叶讲给凤九的史册记载,说相里贺御驾亲征,拒敌十七日,力有不逮,终战死疆场。掩盖在薄薄史页后的真相,凤九在这段回忆里看到。
  战死的不是相里贺,而是阿兰若。
  同夜枭族一战,因由是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两族开战,这个战场,自然开在边境上。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南边,拐过平韵山的隘口,一年复一年,汇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韵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称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乐音林,遍植乐音树。比翼鸟及夜枭两族历代以此林为界。
  八月初七,阿兰若赶赴战场。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六天,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万大军损了三万,五万兵士与夜枭族十二万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倾画恍若未闻,按兵不动。前有雄兵,后援手,军中士气低迷,未曾歇战,已显败象。是夜,阿兰若潜入军帐,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坐镇主帐。
  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
  思行河中流血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半月阵阻敌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援兵,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个缺口。
  天上长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正欲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三支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铁柱,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
  招魂阵。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一团金光忽从矗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破空的长鸣后,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骑扫得人仰马翻。
  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烈风吹落头盔,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冷丽的脸。
  哀哀嘶鸣中,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羽翼覆盖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动,周身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烧,像是一场终的业火,阻断整个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敌的天然屏障。焚风将对岸的乐音林吹得叮咚作响。乐音树树名的由来,原本便是因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
  为阻敌于思行河外,阿兰若使了招魂阵,燃尽了自己的灵魂。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浓墨似的天幕,奔涌河流中滚滚业火,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长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穿过火焰漂散于河中,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有一朵尤其执着,跋山涉水缓缓漂落于阿兰若鬓边,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惯做的一个动作。她愣了愣,良久,却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鸟后一声哀鸣,她抚着鬓边白花,缓缓闭上了眼睛。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长发的公主已靠着铁弓,耗尽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虚。
  大火三日未熄,熄灭之时,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消弭于滚滚长河。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法明白,阿兰若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