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帮众人齐聚居延海。
  黑釜鱼一一拜访周边的社神，查探沈醉的下落，掘地及泉，并没有发现他一根毫毛和半个爪印。
  其余众人几乎翻遍了他最后消失之处——永生海的每寸土地，也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以致最后驻扎于此，日夜巡逻。
  在此期间，小翠的伤势日益沉重，她不得不暂时离开，回到祖居地昆仑陵丘疗伤，我本想带她去拜谒尚翁，她婉拒了。
  开始我们还十分担心狡诈的沈醉出来偷袭，过了半月，没有任何动静，便放松了警惕，随着严冬降临，我们十分怀念温暖的朝凤阁，准备在此度过最后一个夜晚，明日启程返回鹅人镇。
  今夜狂欢，杀两只羊，沽十斤酒，架起篝火，大家围坐一圈，喝酒吃肉，载歌载舞——
  天下有多大随它去宽广
  大路有多远幸福有多长
  听惯了牧马人悠扬的琴声
  爱上这水草丰美的牧场
  花开一抹红尽情的怒放
  河流有多远幸福有多长
  习惯了游牧人自由的生活
  爱人在身边随处是天堂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
  “这个是你新交的女朋友？”海若指了指唱歌的姑娘，“未成年吧？”
  “我倒是琢磨呢，人家不想早恋，专司厨房的。”
  “天庭第一戒律是男女之情，制定者是多么英明睿智！依我看，玉皇大帝还是太仁慈了，他应该把所有雄性的神仙全部阉割，那得杜绝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幸亏凌霄殿的掌权者不是你。”
  “但是，爱情又是如此美好，如此神圣，如此光明，世界如果没有了她，那得多么单调，多么无聊，多么暗淡，女娲创造了男女，而玉帝却杀死了他们……”
  “看来你更支持九灵帝君当权。”
  “我向往鸳鸯蝴蝶，痛恨朝三暮四，宁可错杀一千痴情种，也不放过一个薄幸郎。”
  我怕拍她的肩膀，“好兄弟，为了远大的梦想，一起努力，一起加油！”
  凤来大帝给了我一记王之蔑视。
  “今晚是爱情专场，大家都把爱情故事拿出来分享分享。”王英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热烈响应。
  帮主、大帝的爱情史是比较贫瘠的，所以只能充当倾听者。
  此次取代情圣黑釜鱼登上讲台的是颟顸。
  大宋政和年间。
  那时，他正盘在清河县一处山冈——交通咽喉，往来商旅不绝，可以提供丰盛的饭菜。
  他还挑食，只吃三世以上的善人，洁净无毒，味道甚好。
  这晚，正在山上巡视，忽然发现一块大青卧牛石上躺着一个醉汉。
  别说三世了，这厮一世都没做过好人，甚至一连五世都是被朝廷秋决的。
  一世山贼，一世淫僧，一世杀手，一世开黑店，一世贩卖人口。另外几世做屠夫、老鸨、税吏、太监、刽子手、当铺掌柜、赌坊老板……
  通常就是饿死了，他也不会吃这种人。逢之绕道。
  你不吃他，他反而要杀你。
  虎过生风，大青石上的醉汉突然惊醒了，眼前竟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虫，提起齐眉棍，使出平生力气，朝颟顸打来。
  颟顸大吼一声，半空响了一个焦霹雳，满山满岭，尽皆振响。
  那人一惊，一棍不偏不倚竟抡在树枝上，棒折人翻。
  颟顸打了一个欢翅，用尾一剪。
  醉汉刚刚站起，铁鞭似的虎尾就抽断了他的腰。
  将爪子搭在他的胸口之上，准备结果其性命。
  “畜生，若非十八碗透瓶香下肚，老子会被你暗算？”
  颟顸今天挂了念珠，心生慈悲，打算把他留给老鸹秃鹰、蛇鼠虫蚁。
  “食素病猫也，待老子起来，寝之皮，食之鞭、酒之骨……”
  这是他第八十一个人，食之便化成人形。命运弄人，他如何也躲不开这个十世恶人。
  返回，一口嚼掉他的脑袋，然后就像鼠疫、天花一样感染了。
  颟顸褪下虎皮，化成一个魁梧大汉，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见哥哥大郎，因事避祸沧州，转眼已一年余——这个恶人的心里居然也有柔软的一隅。
  六姐当时正在帘下望着窗下的街道，似在等谁，搔首踟蹰，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热烈的眼神正好与之相交，就像是燧石的撞击——叔叔！
  一个月后，颟顸再次离开，把对哥哥的思念深深埋藏心中，启程赶往东京，这次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那就是追捕大盗——天王晁盖。不想这一去竟成永诀。
  八月初，颟顸公干回来，哥哥已得急病去世百余日了。
  灵桌上琉璃灯忽明忽灭，一缕无形无影、如烟如雾的幽魂在灵牌处徘徊，叫声：“兄弟，我死得好苦也！”
  五更起床，先问王婆，再问卖梨的郓哥和仵作何九。
  然后写了状子，带了人证到县衙击鼓喊冤，但是事情已过三月余，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已销毁，不能定案。
  焚起一炉香，烈下一陌纸，冷酒浇奠，摆上祭品，只差一副心肝、两颗人头。
  谋害哥哥的首犯便是那破落户财主西门庆。
  狮子街酒楼。
  刀已磨得雪亮，充满了对血的渴望。
  拨步撩衣，飞身上楼。此时那西门大官人正与几个粉头喝得酒酣耳热，定睛一看，登时热酒变成冷汗。想要逃跑，却骨酥筋软，屁滚尿流，哪还能挪动一步？
  颟顸上前，一记穿心脚将他从楼上踢落，那厮头在下，脚在上，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出几丈远。
  然后轮到六姐。
  “叔叔——”泪眼婆娑，媚态万分，“事情只在那王婆与……”
  “我知道”，颟顸涕泗横流，搂着她的香肩，将刀一寸已寸送进她的心房。
  秋雨淅沥，披散着头发，走过长街。蓦地低头看到仍在滴血的刀，仰天悲号。
  他又来到景阳冈，那里有三碗不过冈的透瓶香，他一顿便喝空了酒窖，然后再到十字坡，听说那里的酒、包子、女人都挺够劲……
  靖康元年，他到王屋山去寻访“一梦十年”的酿酒大师鹿轳生，结果晚了一步，那人被一个刚修成人形的鹿精吃了。
  他一顿都不能断酒，不杀那鹿精怎解心头之恨？
  那把一斩泯恩仇的“春水流眄”刀出鞘。
  那鹿精媚态万分，泪眼婆娑，“大哥——”
  锵啷一声，宝刀坠地。世间因果，终有定数。在那里失去，在这里寻回。
  从此，颟顸陷入到无穷无尽、不能自拔的贪爱之中。
  从此，颟顸被封为离帮的“情佛”。
  我笑嘻嘻地问鹿露，“六姐？”
  接下来登台的是庄布。
  凤来对我说：“文星，连颟顸这种傻大黑粗都有如此罗曼蒂克的爱情史，瞅瞅你，简直是窝囊至极！”
  一笑，“五十步笑百步。”
  “你还跟靳腊梅、龙七七、柳鳞儿有瓜葛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把姜海若赐给你吧！”
  “你好大的皇威啊！”
  “那是自然，我觉得你和她结合，那是相当完美，咱俩更是亲上加亲了。”
  “你这是要打压孔祢吧？”
  其实，海若就在旁边，我俩一唱一和的，她不嗔不喜，充耳不闻。
  靡靡时光，醇酒消融了一切烦恼与悲伤。
  庄布的故事富有戏剧却不够狗血，一个多角的恋爱，应该充满阴谋与血腥，而这段爱情不够正宗，竟是和平共生、友好共赢。
  他们环绕阎柳月而转，白天黑夜，春夏秋冬。
  大家都在听故事，连有人靠近都未察觉。
  我一扭头，发现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短发孩童过来，衣衫褴褛，相貌清羸，浑身发散着一圈幽微的月色。
  我认识她，她叫毗兰无忧，奇怪而又神秘，相貌却不令人厌烦和不安。
  她不会说话。
  可能唯一能与她交流的就是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我的眼睛。伸出触角，电磁感应。
  “你从鹅人镇追到这永生海，意欲何为？”我问。
  “没有刻意追着你们，随缘。”她轻轻说。
  大家的注意力从庄布那里转移到这个晶莹剔透的小巫女身上。
  “那你今晚到这里干什么？”继续发问。
  “饿了，请你给我些吃的。”
  我拿出一条羊腿递给她。
  她摇摇头，“我吃素。”
  我让小玉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她。
  “吃肉，才让人类变成万物灵长，六畜生在世上，就是要被人类食用的，不食酒肉，生活还有什么滋味？”
  “不杀生最为大业正法种子，行于生死，唯不杀生为归、为救，入生死暗，不杀为灯。不杀生者，名曰慈悲。正念思惟不杀生善，心常生喜……”
  “好好说话。”
  “众生平等，你吃牛羊，等于同类相食，它们被杀戮，忧惧、仇恨……这些黑暗的力量会缓缓腐蚀五脏，魂灵长久浸淫会变得浑浊沉重，最后坠落地狱……”
  “众生平等，小麦先被磨成面粉，再被碾压、搓揉，或馒头，或面条，或烙饼，下蒸笼、沸汤、饼铛，死得更惨，忧惧、仇恨更深，负能量更强……”
  毗兰无忧吐了，问：“那如何是好？”
  “不食肉，不食素，像花草一样，吸收阳光、水分、氮磷钾，光合作用，自己产生葡萄糖，自己生产蛋白质，还能活诸如马牛羊、虎狮豹……”我开玩笑。
  “我懂了。”她把吃剩下的馒头又还给了小玉。
  “你会饿死的。”
  “我不想牺牲其他生命维系自己生命。谢谢你，我要走了。”
  “留下来吧，起码有火，有温暖。”
  “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明天都会死去，你听过有人愿意和孤魂野鬼待在一起吗？”
  “什么？”大惊，一盆凉水浇在头上，我的酒、我的媳妇儿、我的生活……我的所有的热情和希望瞬间熄灭了。
  她转身离开。
  大家看我这表情，都一头雾水，问：“怎么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吧？”
  “酒瓮见底了。”
  “那就好，刚才那个通灵的小妮说……明天，咱们都会死……”
  “什么鬼话你都信。”海若道，“她是谁，全知全能的轮回操盘者？”
  众人讥笑我一通，继续请庄布讲评书《宿龙争妃记》。
  忽然，那毗兰无忧又折回来，跪在我面前，轻轻吻了我一下——谢谢。
  我瞬间就懵了，这是什么招式？
  似乎感到一丝轻微的电流，通过唇传入到心脏之中。
  “这叫《烛仙箓》……”
  《烛仙箓》是个什么？道法秘笈？是通过这定情一吻传授给我的？那我以后得叫她师傅？
  我浑浑噩噩半个时辰，等庄布故事讲完，大家散场，剩下我和凤来。
  凤来道：“刚才那个小哑巴亲你时，我见姜海若都快哭了，她是不是把我的话当真了……你以后得注意点，别老是一副采花郎的嘴脸，当心她半夜将你给宫了。”
  “你是不是想让金鹏举、孔祢两人合伙把我给做了？”
  两人正在闲聊，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点情况。
  我最担心的是那毗兰小妮遇到以童女补充能量的沈醉。
  立马轻身奔去。
  沈醉的主人终于降临——
  在木槐殒身之处，有一个青衣人正在焚烧纸钱。
  如果木槐的魂灵现关押在地府，上神大仙还用得着烧纸来赎他？
  木槐已元神俱焚，那么他烧纸钱又何用，安慰自己？
  那青衣人样貌十分奇特，以鼻梁为界，一边雪白，一边墨黑，极为分明，这个脸谱结合了曹操与包公，有一种阴阳八卦的感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是来凭吊死者的，甚至连一点悲戚也没有。他的衣着十分朴素，没有任何的装束，背负一口极为古拙的剑，甚至连剑穗也未佩戴。
  我凭什么能断定他是沈醉的主人，因为气场，他令周围的一切生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只想臣服，五体投地，一露峥嵘，立时便招来灭绝之祸。
  此时，我关闭气息，关闭意念，将所有的浊气下沉，泥丸宫此时就像穹苍般广大澄澈，一个清晰的直觉判断浮上心头——这个八卦阴阳人是个无限接近“逍遥”的“金仙”。
  这个概念来自《烛仙箓》。此书将修仙分为十个阶次，由低到高分别为仙根、仙胎、仙童、半仙、亚仙、真仙、洞仙、金仙、逍遥和太乙。
  而常以半人半仙自居的我却只是仙根，而凤来却已达洞仙级别。
  而仙根……其实就是……常人。
  好伤心，要让别人知道我这大龙头只是个刚有点仙气的常人，这如何服众？
  此时，那青衣人缓缓走了过来，我和凤来竟不敢逃跑。
  他和蔼地说：“三日之内，你们所有，全部在这里自刎谢罪。”言毕，又缓缓离去，渐渐与蓝色的夜融为一体。
  凤来长吁一口气，“日，吓死我了……”
  “这个阴阳怪物确实非常强大！”
  “不是他，是你……你刚才是不是在发功……突然……你的脑袋，变成透明的了，我看见你那核桃一样的大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