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孙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里，刘力又等待片刻，方才径直返回军营。
  一路上，他一步一呼吸地走着，随时保持高度警惕，手中紧握环首刀，时不时左右张望，似乎要将这漆黑的夜色看个通透。直到进入营门，仍然没有遇上孙侯所言的曹军斥候。
  他只将帐布一寸一寸地挪开一个小口子，然后侧身挤入，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地铺旁，回头朝着袁买大致的位置瞅了一眼，见未吵醒她，便缓缓躺下身。
  刘力双手枕着后脑勺，仰天望向帐篷顶。尽管黑不溜秋的，看不清任何东西，更不能透过篷布，望到天上的星月，可他依然直直地瞪大了无神的眼睛。
  他本打算出去散散心，现在却更睡不着觉了。回想起来，适才偶然遇见孙侯，脑子里简直化作一团浆糊，也不知究竟该想写什么、说些什么，只凭借着本能胡乱应答。
  反倒是孙侯，多日没见，虽然依然那样瘦小猥琐、那样尊敬自个儿，但眼神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坚定，行事谈吐显得愈发自信果决，再也不是那个屁颠屁颠跟着屁股后面、洋溢着谄媚笑声的猴子了。
  刘力心中说不上该高兴还是失落，或许兼而有之。与此相比，以一敌三，杀败旗鼓相当的三名曹军斥候，竟未能生出半分喜悦。他随即感到一丝闷热，烦躁地扯开衣襟，稍稍露出胸口，可丝毫不管用，索性不再理会。
  孙侯想要从军建功立业、飞黄腾达，这一点，刘力岂能不知。他头一回认识孙侯，便是孙侯因体格弱小，被人从军营里撵了出来。如今，孙侯终于如愿以偿，还获得太守赏识，当上了心腹探马，已经向着梦想更近一步。
  刘力既欣慰又羡慕，突然有种无比强烈的悔意——他不该出这趟营、不该遇见孙侯。至少，他应该选择从此不相往来，就让往事随风飘散，孙侯才能安心沿着心中的道路一直前进。
  可他终究没能狠下心肠，孙侯也做不到。他告诉刘力，只要城池一日不破，每晚他都会在老时辰、老地方等候半个时辰，无论刘力来不来。
  直至他不得不跟随刘延撤离，或者战死在城头。于孙侯而言，刘力是他的最崇拜的大哥，刘延则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须顾及兄弟义气，也不能不尽忠报恩。
  见孙侯神采飞扬地诉说着心境愿景，就像变换了一个人，脸孔不再削瘦焦黄，身形也逐渐高大起来，眼中更是绽放出星辰般的光彩。
  刘力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唯有努力撑起笑容，一句一点头。
  他无法给孙侯任何帮助，他既跟随袁买，便已然同袁氏脱不开千丝万缕的瓜葛，只剩下默默地祝福。
  但他临了，还是忍不住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嘱咐孙侯千万当心颜良，无论何时，无论战况多么惨烈，切勿靠近颜良十丈内，尤其是正午时分。
  孙侯听后，愣了半响，接着回答了一声“记得了”，就孤身投入黑暗中。
  刘力不清楚孙侯作何感想，甚至不在乎他是否察觉。他只不过是想要孙侯能更好地活下去，为他追逐理想，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出深浅不一的呼噜声。
  次日清早。
  随着军营里的一道连绵号角声，刘力猛然从铺子上惊起了身子。晨光透过并不厚实的布料，将帐内的黑暗洗涤去大半。
  刘力侧过脑袋，却见袁买的地铺已空无一人，他一激灵，也顾不得连连哈欠，连忙七手八脚地整理好衣装，然后掀开帘布，走出帐外。
  袁买正在外头舞剑。
  此刻绝大多数士卒也刚刚被吵醒，营内显得空空荡荡。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初阳正在冉冉升起，待刘力望见时，恰好像一只金碗倒扣在地平线上，而袁买就站在其中，不疾不徐地漫舞长剑，身形与旭日融为一体，给人一种庄严祥和的美感。
  刘力看痴了。
  他看不懂袁买剑中意境，却丝毫不妨碍他的感动。
  又过一会儿，营内渐渐吵杂起来，袁买终于收剑，他瞥见呆若木鸡的刘力，问道：“昨夜回来的那么晚，怎不多睡会儿？”
  “啊——”
  刘力方才回过神，惊呼一声，讪笑道：“公子您都知道啊？”
  袁买走进帐内，取来一条干净的抹布，一边擦拭着秋水，一边笑道：“就你那呼噜声，想不知道也难。”
  刘力嘿嘿地尬笑几声，不自然将双手身前身后来回捣腾，正好回想起那件事，急忙转移话题道：“公子，俺昨晚在外头遇见一事儿，还得给您提个醒。”
  袁买专心养护宝剑，头也不抬地应道：“说来听听？”
  刘力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一五一十说道：“昨夜俺胡乱逛荡着，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离得多远，这时突然冒出来三个黑衣人，将我团团围住。全靠公子教的本事，俺才好不容易将他们干掉。这会儿琢磨着，那几个家伙难不成是曹军的探马？”
  他昨夜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袁买，但刻意隐藏下了孙侯与他们会面的山林。
  袁买将秋水收入鞘内，摆在一侧，以一种莫名的眼神好生打量了一番刘力，直到看得他站立不安，才开口道：“你说的人，莫非穿着一水的黑衣皮甲，武功同你半斤八两？”
  “公子您跟踪我？”刘力心头一惊，不禁脱口而出，又立刻反应过来，收住声音，忐忑不安地问道：“公子您咋一清二楚？”
  “我哪有那个闲情逸致跟踪你，”袁买冷不丁白了刘力一眼，随后走到营帐旁的一处茅草堆前，一把掀开铺盖，“喏，你看看，是不是这些家伙？”
  刘力张眼望去，一排黑衣整整齐齐躺在里面，立刻三步并两步，冲到袁买身旁，低头细细辨认。
  一共九具尸体，与他昨夜所见三人的打扮一模一样，而如今换作白昼，便看得愈发清晰。七人身高不仅身高极为相近，连长相也都同样平凡无奇，套在外头的黑色皮甲上，一律刻着浅浅的似虎似豹的图案。
  竟连他们的死法，也都如出一辙，每个人的脖子上，皆齐刷刷地留下一点小小的猩红，微不足道，却足以致命。
  刘力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再次被袁买深不可测的实力所震撼。他卖了老命才幸运地战胜三人，袁买却悄然无息地解决了九人，看他那毫不在意的神色，就好像只是拍死了九只烦人的苍蝇。
  “刘力你可以啊——”
  袁买忽然轻拍刘力的后背，开心地笑道：“这些家伙虽说只学了军中刺杀的法门，技巧不足但狠辣有余，还会一些粗浅的合击之术，连我都出了两剑才搞定。你这家伙，竟然以一敌三还能完好无损，真是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惊喜。”
  “看来你在刀法一途还蛮有天赋的，明日起的练习，得再多点份量，好好操练操练。”
  起初听到袁买难得的夸赞，刘力还憨憨地乐出了声，但到了最后一句，又耷拉下一副黑脸来，唉声叹气道：“公子您不是说过欲速则不达，咋到俺这里，又变卦了呢？”
  “我还说过，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袁买故意板起一副面无表情的脸色，打断刘力的求饶，让他背起一具尸首，然后便领着刘力前往沮授所在营帐。
  走进帐内，沮授正好同几位军侯吩咐完要务，将他们遣走，见袁买到来，笑道：“公子在军营内过夜，感觉如何，昨日可睡得安稳？”
  袁买作揖道：“甚善。只是半夜有几个小毛贼潜入进来，扰人清净，随手给宰了。现在细想起来，应该留下一条活口。”
  “竟有此等事情？”沮授闻言吃了一惊，追问道：“那尸体可曾留下，现在何处？”
  “先生稍安勿躁。”
  袁买伸手虚按，接着转身示意刘力放下尸首。
  沮授这才发现刘力身后竟然背着一人，旋即弯腰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抬头感叹道：“看这皮甲的制工，定然是曹军细作无疑，只可惜无法获取更详细的情报。若能探知所属何部、归何人管辖，将来必有大用。甚憾，甚憾。”
  见沮授言之凿凿，刘力蹲在地上反复瞧，可依旧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老老实实把尸体拖到帐外去，再返回来。
  正好听见沮授正在对袁买交代细则：“此去百余里，我已将探马撒在内陆，公子则领一队沿着河边骑行，径直奔向延津。那里道路平坦，公子正好为我前驱，淳于将军与我随后将率军赶来。
  “待到延津后，切莫打草惊蛇，只须守住外围必经之路，无论情况如何，每隔半个时辰，必须派人沿原路返回向我汇报。如若见曹军出动，公子可根据足迹远远跟随，每隔一刻便派人返回，向我汇报即时位置。”
  “喏。”
  袁买收起往日的随心所欲，俨然一副正经士卒的模样，大声应道。
  可那翩翩青衣、仗剑系囊的形象，却深深地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