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半弯弯，云淡星稀。
  刘力委实睡不着觉，同袁买道过一声后，悄悄溜出营寨。他没有拿火把照明，独自一人摸黑步行，漫无目的地晃荡在空旷寂静的平原上。
  白日里遭遇的各种情形，此刻仍反复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未能散去，随着他的心烦意乱，也愈发清晰。
  原本对待颜良一厢情愿的怨恨，在又一次遇见颜良以后，变得更为复杂难辨，如同晚风能吹散弥漫缭绕的烟雾，却带不走眼前漆黑的夜幕。
  他亲眼目睹了颜良与袁买的决斗，深深为这两人勇武之中所展现出的魅力所折服，脑海中不断演绎着两人最后刀剑交错的瞬间。
  凡习武之人，任谁见到那样的场景，又岂能无动于衷？
  在那一刻，什么仇什么怨，都不再重要。与此相比，他与颜良所谓的恩怨，一如今夜的星光，黯淡无色，微不足道。
  然而，他心底里依然无法全部放下，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挫败之感，尤其听到颜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是否真有一日能想今日的袁买一样，以对手的身份站在颜良面前？
  继而，他又想到袁买对这一战的评价——回营帐休息时，袁买慷慨地向他分享了与颜良的战斗经验。
  袁买讲述的很仔细、也很耐心，从他第一眼见到颜良、发现颜良有意与他一战开始说起，一直讲到二人因势利导又心意相通地使出决定胜负的最终一招，其间种种心理与气势之争，勾心斗角，招式衍化，无一不为他作出详尽的解答——除了结果。
  刘力头一回知晓，高手之间厮杀，竟包含无穷变化，他原以为不过是比较谁的内劲更强、力量更大、速度更快罢了。
  经袁买一说，他方才醒悟，颜良这般看上去粗枝大叶的野蛮人，若动起真格来，心思也能如此细腻敏锐。
  果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袁买连续一通说了许多，刘力真正能记下的只有一小部分，若要纳入实战、融会贯通，恐怕更少得可怜。
  但有一句话，令他印象最为深刻、也最为难解——流水不争先。
  袁买告诉他，上善若水的精华，全都蕴含在这句话里头，也藏在与颜良的一战中，若能真切领悟，就算得上真正踏入逍遥游第一境。
  他思前想后，将白日里二人的路数在脑海中来来回回演练了许多遍，隐隐约约有种欲言又止的冲动，又瞬间被自己否定掉。几次三番之后，仍寻觅不到令他满意的方向，索性暂时丢到脑后，不再多想。
  刘力前行的方向正如同他的思绪一样，在漆黑的夜色中飘忽不定，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儿。
  蓦然间，他瞥见远方出现一条火红细长的绳，他实在分辨不清到底是多远，兴许二三里，兴许七八里。
  凝神定睛望去，竟也能看得清楚，长绳分裂成一道道细微的火光，散发出红白相间的晕圈，在夜幕下格外闪亮醒目。
  刘力立刻反应过来，那岂非城头上的一排排火把？
  他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白马城的附近。
  或许他潜意识中，正隐匿这样的心思——想知晓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们如今究竟活的怎样了。
  哪怕只是靠近一点，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机会，至少他曾经尝试过了。
  任凭夜风吹拂，刘力一动未动，默默地望着火光林立的城头。
  一阵风过，几片孤叶留在了他的肩膀上，扭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有无数斑驳的阴影正在随风攒动。细细一瞧，原来是一大簇树枝，放眼望开，一片小树林正紧紧依偎在蜿蜒起伏的山丘的怀抱里。
  闲来无趣，刘力突然便来了兴致，迅速向山林方向奔去。他打算爬上丘峰，站在顶处，遥望城头。
  怎料他刚进入林中没多久，至多经过五六株树，耳中传来似有似无的声响，即便在宁静的夜里，也甚是微弱，却被刘力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谁——”
  刘力如豹子般迅猛的身形戛然而止，旋而又似化作一头巨熊，沉腰弓背，双足深深踏在泥土里，发出一声暴吼。
  没有任何回应，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惧的静翳。
  刘力也不着急，也不再喊，缓慢地呼吸着，两只瞪圆的虎眸左右来回扫荡，绽发出比黑夜还要深邃的色彩。他已将双手收在腰间，右手更是牢牢扶在刀柄上——幸好他出来时配了一柄环首刀，如今正好用得上。
  此刻他已静如止水，这是前所有未的状态，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正从他的心底澎湃而出。他脑海中再次闪现过袁买与颜良最后的一击，这令他对黑暗背后的一切更加无所畏惧，甚至迫不及地想要挑战未知的敌人。
  又一阵风过，风声在树林里格外吵闹，漫天飞叶落在这如湖水般平静的夜色中，荡漾出了一圈圈涟漪。
  就在这时，几道黑影从树背后无声闪出，好像几粒微不足道的石子，夹在落叶当中，悄然跌落湖里。
  可刘力已察觉到！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拥有了极敏锐的感知。
  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分辨出来人的方向与路线。
  拢共三人，一个左前，一个右侧，一个背后。
  速度很快，气势很足，每一人，皆不下于两个月以前的刘力。
  面对强敌，刘力心中没有一丁点的计划，也算不清有几层胜机。他却依旧一动未动，只是腰腹更加下沉，双腿碾着泥土向两侧弓开。原本虚扶着刀柄的右手，已紧紧握住，左手更是按住刀鞘。
  近了。
  很近了。
  唯有一丈了。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连身影能都瞧得一清二楚。
  一息后，三道寒光在黑夜中一闪而过，朝着同一个中心点掠去。
  “铛，铛，锵——”
  又一道寒光泛出，紧接着连续三下清脆的声音，在几乎同一瞬间响起，但第三声，尤为刺耳。
  刘力全力蓄势之下，身作圆转，刀随身走，一刀化作三刀，三刀亦是一刀，间不容发挡开所有杀招。更借来敌的劲力，续上刀势，一刀强过一刀，待到第三刀时，已至极境。
  一刀之快，连风声都被掩埋其下，擦过最后一名来敌的刀锋边缘，毫无阻隔地没入脖颈之间。鲜血在千分之一息之后，如一朵朵妖冶凄美的红玫瑰，缤纷盛开又迅速凋零，即便在黑夜里，也是如此夺目。
  斩落一敌！
  刘力未有半分喜悦，心中依然波澜不惊，他就着刀挥去的方向，顺势纵身跃出，下一刻便有两道刀光从他原本站着的位置交错而过。
  趁着他们回刀收势之机，刘力迅速拉开距离，急停回身，正面对敌。
  见刘力已重新摆好架势，来敌也不再着急抢攻，对视一眼，拉近彼此的距离，然后缓缓向刘力逼近。
  这一下，刘力终于看清楚了来敌的模样。两人身高相仿，七尺半上下，比他略低大半个头。相貌虽然不同，但皆平平无奇，一脸的冷酷阴霾，连看都不看死去的同伴一眼，显然是心横手辣之徒。
  三人皆黑衣皮甲，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醒目标识，刘力无法辨别他们所属，也不清楚他的目的，但在刺刀见红之后，这些早已不再重要。
  纵然适才已轻易杀了其中一人，刘力依然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小觑他们，哪怕是一对一，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他平静地盯着眼前二人的动作，身体松弛，轻刀在手，不退也不进，配合他刚才一刀之威，俨然一副绝顶高手的风范。实际上，他已在不动声色地调息着内气，最后那一刀，对如今的他而言，负担仍略重了些。
  如刘力所料，来敌显然被那一刀所震慑到，又见他镇定自若，心中便又少了几分把握。但若就此离去，慢说无法回去交差，也担心刘力趁机将他们各个击破。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刘力骤然动了。
  魁梧的身躯宛如燕子一般轻盈，闪电般掠过三四丈的空间，直扑二人跟前。
  刘力果断出击，非但出乎来敌的意料，也出乎刘力自己的意料。换作以前，他仍会继续僵持下去，若无太多获胜的把握，若不至背水一战的绝境，他定然不会主动打破僵局。
  但就在那一刻，他心底里响起了一道声音，就像翻卷的巨浪击打在岸边的岩石上，溅起无数雪白的飞沫，他的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闪过袁买与颜良的一战。
  然后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然动了。
  刘力绝非矫情之人，既然作出了选择，那便索性豁出去了。
  他瞬间调整好心态，钢刀蓄势待发，放空心思，将身体完全交给本能。
  他选择的路线角度极为奇怪，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两个敌人中间。而在那二人眼中，刘力既似向着自己奔来，又似向着自己的同伴去的。
  究竟该退该挡，还是援救同伴，一时间，二人皆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竟全无了拼死反击的念头。
  他们毕竟经验老辣，心知这般危机时刻，岂能犹豫不定，下一息已各自作出选择。一人暴退数尺，以图避开刀锋所及，再求反击。另一人挥刀拦截，同时暗留三分劲道，待随时变化。
  能在形势急转之间，作出合理应对，此二人绝非等闲之辈。
  可还是慢了。
  又或许是，刘力快了。
  不多不少，正好一息。
  挥刀之人尚在转动手腕，一抹寒光已从他眼中闪过，又闪出他的视野，转瞬间追上后撤之人。
  那人已在一瞬间估计好距离，正待调整步伐，待刘力刀势作老之际反击，岂料眼前的刀锋竟猛地暴增一寸，将将划过他的喉咙。
  收刀，入鞘。
  刘力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动未动，身后倒下三具尸体，鲜红缓缓渗出，淌了一地。
  漆黑的树林，再次恢复原来的模样。
  谁知，一道令刘力熟悉而惊讶的尖锐的呼喊声，突然又打破了林间的平静。
  “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