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葬礼
作者:饮尽乞峰雪      更新:2021-03-24 01:24      字数:3353
  漫天红光洒下,静翳巨殿内弥漫起冷冰窒息的氛围。
  袁买正一步一步靠近,缓慢而坚定。他的气势也在一寸一寸增加,一如无形的城墙,不断向前碾进。
  他的剑尚在鞘内,俨然下一刻就会贯穿眼前之人。
  他每迈出一步,张宝生满皱纹的眼角便随之抽搐一下。
  张宝早已转过诸多念头,思过无数伎俩,然而,当他瞥见袁买的剑,想到于吉的死,他就难以抗拒地滋生无法力敌的情绪。
  他心知肚明,既然怕了,就决非袁买的对手,贸然出手,必死无疑!
  但他不甘,他纵横一世、心怀大志,岂能轻易缴械投降。
  张宝暗暗压下各种情绪,眼中扫过孙策周泰,已有定计,徐徐笑道:
  “素闻公子乃有情有义之人,莫非要让你的生死之交,一同与贫道陪葬?贫道虽修为浅薄,可若真拼的这条老命不要,杀两个重伤之人,倒也绰绰有余。”
  “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一试。”
  张宝这一番话下来,倒显的抑扬顿挫,张弛有力,哪里像是走投无路,反倒如同一切尽在掌握中。
  袁买闻言,仍未停下脚步,只瞳孔微微一缩,转瞬即逝,却被张宝捕到。
  他心中一喜,紧接着说道:“公子不妨思量一番,当下究竟是杀我重要,还是救你的朋友重要?”
  “先杀你,再救人。”
  袁买依旧未停下脚步,但他的眼眸已渐渐眯起,右手细细摩挲着剑柄,似有种强烈的拔剑冲动。
  张宝将这一切都收入眼里,深知已到关键时刻,生死成败皆在此一举。
  他张开藏于身后的双臂,摊开手心,以示无害,笑容不浓也不淡:“公子勿要自欺欺人。你可知此为何处,又可知如何脱身?于吉已亡,这世上只有贫道才知晓这个秘密。贫道若死,这里便是一个真正的绝地。”
  “公子修为高深,才智卓绝,撑上三日五日,慢慢找出口,或许不成问题。”
  “可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他的声音愈显沧桑,吐字反倒清晰细腻,明明逐字逐字地道出,却有种说不清的流畅,又如山泉淌在石间,清脆悦耳。
  此时,袁买正好停在张宝身前,不足一丈。如此近的距离,倘若出手,只须一剑,张宝恐怕见不到一抹剑光、听不见一丝声响,便会授首。
  袁买目光紧锁张宝闪着暗红的眼眸,身体张而不弛,仿佛感受到了三尺青锋那跃跃欲试的心情,捏着剑柄的右手愈发紧绷,沉默片刻,沉声道:
  “...说吧,欲待何如?”
  张宝暗舒一口气。
  只有作为敌人,站在袁买面前,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他的恐怖。临在近处,滔天杀气扑面而来,就像一只厚实的麻袋,将张宝紧紧捂住,险些透不过气来。单一个眼神,仿佛整个人已被架满了冰冷的剑锋,只消轻轻一吹,就会血溅当场。
  尚未出剑,仅凭气势,就能让人产生随时将死的幻觉,若非张宝亲身体验,决计无法相信。他貌似神态自若,实则背后早已浸透冷汗。
  他静心守一,尽力保持原样,轻声说道:
  “那就麻烦公子退远些。待贫道打开出口,先行离开,公子便可带着你的朋友脱身,尽早救治伤势。岂非两全之策?”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中,时间总是过的极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熬了一年,慢的令人发慌。
  袁买为何还要犹豫?
  他是否会拔剑暴起?
  张宝努力撑着笑容,心情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许久,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凭何信你?”
  “因为从出口位置下去,就是一条暗河,直通外界。贫道断无可能在中间做任何手脚。”
  张宝早就备好腹案,袁买甫一问起,他就立刻应答,连一息都不愿等待。他不想再在这里呆着,不想面对这个人、这柄剑。
  “好,我信你这一次。”
  听到张宝急切的回答,袁买方才安下心。气感相交之下,他已察觉到张宝的心情变化,知他勇气尽丧,绝不敢有二心。他既然决定救人为上,便不会杀张宝,先前步步紧逼,实是为了给张宝施加莫大压力,以免他心生歹意、摆弄诡计。
  但他还要加上一道保险。
  “别骗我。”
  袁买边笑着说道,边转身离去,笑容一如满山春色。
  见到这一幕,张宝终于松出一口气,如卸下万钧重压。然而他一口气尚未完全泄出,一道银光已撕破红尘,从他颈侧掠过,旋即一声龙吟灌入耳中。张宝僵住笑容,脑门上冷汗如雨般唰唰下坠,方见几缕银发正缓缓飘在眼前。
  他未敢动弹分毫,只转动眼珠子,望向袁买远去的背影,面色惨白赛雪。
  袁买走的很慢,他来时走的有多慢,离去时也绝没有快上半分。
  他的步子轻盈,即便在这样空旷寂静的巨殿内,也断然听不见半点声响。
  他的手依然覆在剑柄上,一如他的剑随时能都能要了人命。
  无声的等待最折磨人心。
  张宝能等,心再慌再乱,也能等。十几年他都熬过来了,岂会等不了这一时。他像钉子似的扎在原地,一动未动,甚至连表情都未变化一下,目光在袁买与孙策二人的位置之间来回扫动,心中默默数着。
  足够了!
  见袁买即将走到孙策身边,张宝心情一振,双袖如鹏展翅,忽如一股轻风送入脚下,身形一折,径直向后方掠去。同时,他不忘回头观察,见袁买只顾着孙策,并无追来的打算,遂放下心。
  才十几息功夫,他已到达巨殿的正墙边。抬头望去,这墙上竟有无数图案,红光沐浴下,显出一只只巨型异兽的模样,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这巨殿内的地面、墙面,皆是用不知名的材质铸成,无比坚硬。先前孙策和于吉的一番大战,尚不能在地上划出一丝痕迹,竟有人能在这墙上刻画,端的是惊世骇俗。
  张宝没敢多看,辨出其中一只怪兽后,就迅速收起目光。然后,走到那只怪兽对应的位置,再一次确认安全,便立刻蹲下。他用双手沿着墙角从一端逐寸地摸索,拧紧目光又从另一端细细扫描。未过多久,他的手心触到了一条细微的纹理,拿开手一瞧,却是一个极小的圆圈符号。
  他毫不犹豫地将食指按在圈内,气劲从指尖迸发,圆圈竟渐渐陷下,大约凹进三寸处,再也未动。随即,地下传来“轰轰”巨响,整个巨殿好似微微晃动起来。一扇地门已在张宝眼前缓缓打开,阵阵凉风从地下透入沉闷的巨殿,令人心旷神怡。
  地门还未完全打开,红光便已急切地照入地下。目光所及处,河流湍急,湿岩凌乱,草木未生,其余细节却昏暗难辨。
  眼见即将脱险,张宝心中又浮起别样心思,留下袁买这样的大敌,他内心实难安定,不若——
  正在琢磨时,张宝忽觉风声里有种异样的动静,极轻很轻,好似薄纱在风中振动。蓦然回头,但见一道青色闪电向他劈来,顷刻间已斩断万束红光,欺至身前,电光中更有一点银星蠢蠢欲动。
  糟糕!
  张宝这时还哪有心情谋划诡计,更顾不上埋怨自己的一时松懈,奋力向着袁买挥出数掌,便看也不看,一头栽入尚未完全打开的地门。
  “噗通——!”
  几朵水花溅起,再无踪影。
  袁买面无表情地站在地门边,久久望着湍流的暗河,忽然身体一松懈,一屁股坐倒在地,“噗”地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像极了一个庆祝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然后,他又笑着回到孙策身旁。
  “跑了?”
  孙策正在专心处理周泰的伤势,头也不抬地问道。
  眼前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已然重伤的昏迷过去,胸口的掌印依然清晰可怕。可他并没有死去,身上被浸血的白袍绑了一圈又一圈,大部分的伤口已逐渐平复,呼吸也恢复正常,就连脸色都红润了些许。这或许是红光照下的缘故?袁买不得而知。
  他毫不在意地面的血迹,大大咧咧地躺下,四肢张开,仰望着鲜红的穹顶,继续笑道:“吓跑了。”
  “嗯?!”
  这话让孙策猝不及防,包扎伤口的手猛地一顿,诧异地盯着袁买道:“莫非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呼呼大睡一觉。”
  袁买边说边笑,仍然止不住笑意,好像要在这座巨殿里永远留下他的笑声。孙策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他本不是轻易会笑的人,但他更不会哭泣。此刻除了笑,又还有什么能掩盖心中的悲痛呢?
  笑声渐收,袁买坐起身,面带愧色地说道:“伯符兄,适才我见那条出口,河太窄,水太急,光线又黯,指不定前头还有何等遭遇。这些兄弟们的遗体,恐怕运不出去。”
  “无妨,葬在此处,也不算辱没了他们,总好过曝尸荒野,”孙策总算处理完周泰的伤口,将他平躺在地,然后走到一具尸体边,招呼袁买道:“显雍,来,搭把手。”
  不一会儿,整整二十四具尸首列成一长排,躺在空旷的巨殿中心。他们肩并着肩,腿挨着腿,血迹斑斑的环首刀一一覆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是他们作为战士最后的尊严。
  孙策浅浅的笑容中含着自豪,目光逐一扫过每具尸体。他看的很仔细,仔细地辨清每一副面容,仔细地数下每一道伤口,他要把这些都牢牢印在心底。
  袁买在一旁默默观着。他顺手解下酒囊,掂了掂,囊中还有些薄酒。于是他起开口子,轻啜一小口,将余下的缓缓洒向地面。
  酒似泪珠般落下,嵌入倒映着绛色的血泊,泛起一道道寂寞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