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欺诈时代/刀】你知道吗?追寻自由的鸟从不吝惜生命(上)
作者:余烬叹息      更新:2021-03-23 21:56      字数:8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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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刚来到这个宁静平和的小镇的时候,天空是暗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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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预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只感到心里像堵了块吸足了水膨胀的海绵,不断膨胀膨胀,最后堵住了他的气管,窒息感铺天盖地地包裹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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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由来的,他攒紧了腰间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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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的刀不是用来防身的。它嗜血,凶恶,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将锋利的弧光带着风声送进人的心脏。它在海盗的手里总是这样,翻转着的坚硬金属不曾挡开过任何子弹,却总是沾染着肮脏的血。血从刀带弧度的刀身滑落,一滴,两滴,在地板画着猩红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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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刀在现实前却显得那么无力。它是实体,无法斩断孤独。它是金属,无法切割黑暗。它只能是一把刀,自始至终都是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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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和它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是孤独一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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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看着天空。翻腾的云预示着之后惨烈的掠夺。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把疼痛嫁于别人身上?为什么不能停止世间罪恶的蔓延。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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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逼问自己,一遍又一遍,无助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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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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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掠的过程进行的很顺利。他一脚踹倒酒桶,酣饮其中微红的酒液,在酒精的作用下这些罪恶终究被尽数掩埋。他问心无愧,之前本就是只被世界抛弃的遗孤,此刻又要因为某些可笑的理由召回他。多么华丽而扯淡的谎言啊,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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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刀狠狠钉在墙上。只要没有反抗,他的刀尖就没有血。原本他应该庆幸这次抢掠没有多一个在夜里骚扰他的哀愁的幽灵,但是这次――这次他没有,只是盯着刀柄的藤条出神,脑海中那支枯萎的藤向上蜿蜒生长,随后开出了一朵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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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移开目光。他不忍看了。拳头狠狠地打在墙上,震的墙体象征性一抖,自己也被疼痛裹挟走。缓过神来望着角落静悄悄折射光明的镜子,紫色双眸渐渐失焦,黯淡如两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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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tmd是骗子、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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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凄惨的笑了。笑声掠过被海盗侵扰而在夜里不敢沉睡的城镇上空,和夜莺的翅膀一起在星空下发抖,犹如寒鸦的嘶叫一般令人心情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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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拥有过什么吗?……拥有一把刀,一颗破碎的被世界蹂虐得冷酷暴虐的心,一个一无所有的肉体。哦,或许还有一个肮脏无耻的强盗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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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胃一阵翻腾。情急之下他蹲了下来,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久,抬脚一下蹬碎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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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晨,天空还是和昨日一般灰蒙蒙的,海面上的雾气沉重而潮湿,缓缓地啃噬着地平线袭来,在城镇上空盘旋萦绕,犹如一块巨大的,遮盖着这块可怜的小地方的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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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入那家店完全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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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宿醉未醒,眼皮下带着淡淡的黛青色。眩晕感让他想扶着路边的什么东西干呕。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因惧怕海盗汹涌的气势这些向往平和的镇民选择了暂时性的躲避――这样挺好的,至少海盗无需担心在路边反胃恶心会被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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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抹了抹嘴唇,痛苦地扯了扯领口。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作用差点将他逼疯。他感到他悬在风暴之下,四周是茫茫的黑暗和凄风苦雨,而它只能悬着,谈不上自由,却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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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一次笑。咧着嘴,大声地、戏谑地嘲笑着自己的可怜和无助。疯子一般,笑得浑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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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阳光下,他无视了街边狼藉的角落,沿着直道走,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凄冷地像空城,偶尔有狂风做些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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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怎么样,他是如此依赖孤独带给他的安全感,却又惧怕孤独给自己带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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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地的天空好冷。好冷。他这只海鸟要被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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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好冷。这种冷冷得透彻,冷得刺骨,冷得他失去意识坠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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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哆嗦着,颤抖着将系在腰间的酒壶拆下,无所谓昨晚宿醉带来的头痛,小口小口啜饮。麻醉自己,逃避现实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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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游离起来。从天空,到脚底的青石板,再到两边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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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那么突兀的,那家店、不起眼,朴素,在他的世界中由晨曦缓缓地勾勒出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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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在大门口橱窗里面是一幅画。白色的海鸟展翅向着海天相接的远方飞去,初升的太阳用那道犀利的白光划破了画面,刺得他眼睛发痛,又向内深入刺破了他内心被麻木灌满的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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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很想知道那幅画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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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想着,他信步走入店门。他注意到门上有斑斑的血迹,还有玻璃破碎之后四处皲裂的划痕,伤心的弧线刻在晶莹剔透的表面,让他的心又一次疼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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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那划痕……他一直在破坏美好的事物……他一直在污染世间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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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根源。是苦难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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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立在玄关很久,漆黑的皮靴踩着一地狼藉,静默地望着里面的一幅幅震撼人心的画作,本不存在的良知此刻却被心脏的剧痛拉扯着带了出来,谴责他之前做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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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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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漠的语气,让周围燥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这束清冷从海盗身后飘飘忽忽地冒出,扩散在周围的空气里。语气中暗含高傲,那是被压迫者不该拥有的情感――这使海盗微微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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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过头,看见了那个逆光而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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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衣的下摆活像乌鸦张开的翅膀,贝雷帽上翘起的白色羽毛和红色的底衬错杂点缀于融入阴影的漆黑外套。来者显然气势汹汹,似乎根本不把他脑袋上顶着的那顶象征着海盗的帽子放在眼里。甚至是在缓缓走入店门的时候狠狠一脚踹开断裂的画架,脾气暴躁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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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瞧你们这群破海贼干的好事!……毁了,全毁了,你们简直是从地狱来到人间带来苦难与罪恶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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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气犀利,一戳到底。海盗静默地站着,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应付这一幕的方法,只是握紧了从刚开始就死死握紧的腰刀,用自己一贯阴沉的目光打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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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死!别拿你那种眼神看着我!你可得意着吧!在政府军队到来之后,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哪里去――和你的那帮狗屎家伙一起滚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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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语气恶劣的画师刚从背光面走出来海盗就看见了他手腕和脸上密布的伤口。海盗明白这些绝对是自己的同僚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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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从店里滚出去!”画师开口,仰起下巴神态严肃,丝毫不忌惮海盗那变得凶恶的目光,“恶魔就应该好好滚回自己的地狱里去!就别妄想着攀登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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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气得微微颤抖,眸子微眯,直视着海盗。见其不语,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仿佛他是透明的一般――扶起角落那张海、天与鸟的画作,在看见画上的内容时他目光却一下温柔起来。他轻轻摩挲画面上已干的颜料,随后将它放在安全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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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次,海盗没有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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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不是那种可以忍耐他人嘲讽的人。可是看到面前这个有勇气的画师温柔地对待某个珍惜的事物,他的心脏抽搐起来。他想到了小时候他守护某个东西的时候,表情也是这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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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不了手。他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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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眼看向画师的背影,那个背影在发抖,在搬运画作时他的脚明显歪斜――恐是由于他的不畏强暴被船上的伙计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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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赶紧收回目光,窒息感扑面而来,裹挟在凄风苦雨中无法动弹的海鸟发出了濒死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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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不走。也接受不了。他想着陆,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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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望中,他飞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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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要漂泊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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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半辈子。或许是一辈子。不管怎么样,他悬在风暴眼中,上不上下不下。他一辈子在悬浮,回不去,也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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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中,他迷茫地望向舷窗外,他看见了一片茫然。最终他还是离开了那个地方,看着那片空城荒凉地矗立在自己的航线上,孤独又凄惨,犹如失去灵魂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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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禁叩叩自己空落落的胸口,询问自己有无有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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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离开了。消失在迷雾与海浪中。任由海浪带他漂泊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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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悬在空中的海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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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就是画师。他和其他画师一样,对美好的景物充斥着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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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将生活中的美好记录下来。就比如门前那棵有知更鸟做窝的老树,就比如起雾天在奶白色的空气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城镇,就比如海边汹涌起伏的浪花撞击石礁溅起的烟花状的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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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同样向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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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闲暇之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凝望那片涌动着青蓝色辉光的海面。他想象着海风的源头是一只沉睡的巨兽在海岛上打鼾,思忖着海洋深处拥有什么样的奇景――作为画师,他可不缺乏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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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身上有几个几乎没人知道的秘密。比如,他得照顾好几个生活寒酸的弟弟们,全天几乎挤不出吃饭的时间;再比如,曾经有个身影一直挡在他的面前帮他扛住了飞过来的铁拳,但是现在画师把他弄丢了;还比如,他热爱海洋的浪漫和狂野,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每天眺望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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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期盼着海上能来个异乡人,能告诉他海洋的奇境。他现在被职业束缚,无法亲自体验大海的灵动与狂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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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盼啊,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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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自始至终上帝都坐在云端浅薄地笑。他将手一指,便将所有破裂的希望碾碎铺开在他面前。生活像一张被扯碎的繁琐错杂的画布,彩色的纸屑乱飞,晃晕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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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海上来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异乡人,来的只是一伙强盗。他们深谙深渊的暴躁和黑暗,将血雨腥风带到了城镇里。他们在刀尖舔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闯进了店,刃口划碎了他精心保护的画作,随后狂妄地大笑,一拳拳砸在绝望中狂怒痛喝的画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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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骤雨中,陆鸟的翎羽凌乱,狼狈不堪地倒在伤痕累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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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望着天空,眸子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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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他期待的是光的降临,但是最终冲破束缚来到自己面前的却是冷色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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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他向往的是光明。但为什么上帝要将黑暗逼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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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盗们离去之后,他虚弱地躺在地上,左肩胛的伤疼到让自己窒息――这个信号再清楚不过了――他的左手举不起画板了。他尝试着活动左腿,骨头深处发出的呻吟让自己痛呼出声。他停了下来,咽下喉间忍了很久的呜咽,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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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他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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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向往美好事物的、怕痛的、丝毫不惧怕极权暴力的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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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凝视着暮色折射在橱窗上之后一步步移向黑暗的光斑,看着光明一步步走向深渊,但自己连呼喊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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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凄惨地笑了。冰冷的夜里。笑声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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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两只鸟。一只游离在海上,在风暴中浮沉;一只守候在陆上,翘首向着束缚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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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鸟和陆鸟在同一个世界,却被海岸线相隔。它们短暂的相遇,就像相交线一般短暂的相遇之后又无可奈何地分开。如果世界是循环的该多好,相比相交线,圆似乎能让人更好接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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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周而复始,但至少还能经常在脑海中勾勒出对方的样子。气味,外貌,笑颜,一齐镌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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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都在追寻着同一道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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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却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只顾相背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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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淡漠地向身后瞥了一眼,随后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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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相遇的时候,画师正坐在窗前沉默地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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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的白沙街很不太平。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这对于一向喜欢宁静的他来说,有碍于作画灵感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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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透过窗外望去。每天顺着这个店里唯一的窗户他可以看见蔚蓝的海面。但是今天占据了他整个视野的却是一条破旧不堪的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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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朽烂的船身是数不清的破洞,船舱的前端虚弱咬住海岸线,像条搁浅的鲸鱼。破损严重的船帆连带着桅杆被拦腰截断,歪斜在甲板上。木板崩裂,金属扭曲,竟也有那么几分破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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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艘活像是经历了大洪水的打击后才存活下来的诺亚方舟上,挂着那副曾经象征着苦难的海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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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注意到那个细节之后,画师的瞳孔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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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慌乱之中他将手中的调色板打翻在地,上面刚刚调好的颜料在一格被窗框切割得碎裂的阳光中拍的粉碎,塑料撞击地面的声响不大,但足以让画师从惊愕的状态下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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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色板捡起,又沉默地盯着窗外的破船两秒,甩手将色板丢在了颜料盒上。起身的时候他感到几年前被海盗打伤的左肩胛又隐隐作痛,连忙用手死死摁住,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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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置了很久的报箱被再度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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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本就十分不在意外界的消息,他的日常生活本就很简单,作画,旅行,寻找灵感,归家,将灵感铺就于纸张上,随后将成品放在店墙上的某一角,静静地等待着有人能与这副画产生共鸣并归属于他。但是今天不同了――他感到出了点事,探究心让这个出世的人重新与世界连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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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随手将满满当当已经没有给新报纸留出信箱空隙的报纸掏出来踩在地上,翻找出最新的那期扫了一眼,在看清上面的标题后一愣,随后皱皱眉将报纸重新揉做一团,顺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成堆的废纸之后愤然进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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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军追捕海盗残员入白沙街,各位镇民请做好防范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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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心里又咀嚼了一遍报纸上的内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苦恼地将自己的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这是怎么了?……他应该高兴才对,风水轮流转,先前被揍得死去活来的仇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报了。但他脑子里全是几年前那个跑得踉踉跄跄的背影,还有那双痴痴望着自己画作的紫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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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想大吼。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烦躁――或许吼出来会好点,心里的郁结能被发泄,将所有的疑惑和不解化作咆哮滚出自己的脑海――但他放弃了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只是默默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脑后,目光迷离地看向嵌在墙上的那副海、天与鸟的画作。他不明白,一个天天看着海洋的海盗能对这副画提起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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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自己在这副画的背面写下过一行字――“海鸟想着陆,但它发现四周全是茫茫的海。它只有一刻不停地向太阳的余晖那边飞,才不至于被黑暗和疲倦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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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想着陆吗?……画师想到那个海盗低着头匆匆离开时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顿时失神,不顾调色板上已干的颜料,只是忧愁地向后仰倒在沙发上,异色瞳迷茫地瞪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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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画师还注意到过一个细节,那名海盗的刀上没有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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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个自由不受束缚的危险分子会不杀了自己,明明自己用尖锐的语言嘲讽了他……做海盗的不应该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阴冷地笑,随后大声用污秽下作的言语嘲讽自己了之后再毫不犹豫地杀掉,而不是像他那样掉头就走。走得跑一般,走得仿佛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走得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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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关心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海盗?他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他感到心里的问号是那么多那么挤,快把他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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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鸟站在陆地上,迷茫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它看见了悬在半空中动弹不得的海鸟,悬得好高好高,像星辰,像云朵,遥不可及。但它明明在天空上却不自由,兀自痛苦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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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那只永远找不到归宿的海鸟,它竟为它感到痛苦。自由的代价是无所归宿之地,这点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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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那个最该拥有自由的鸟也要不自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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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已失去双脚,如今连双翼也要失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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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没想到自己终会落得如此下场。或许,这就是所谓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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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幕下自己的喘息声刺耳,跌跌撞撞地咬牙奔逃,犹如负伤的野兽。凌乱的脚步声惊起路边枯木上栖息的寒鸦,突然响起的聒噪让他朦胧的意识被震得清醒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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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头往往已经起雾了的街道,明白那些碍事的家伙已经失掉了他的踪迹,现在可能在城镇的港口处重新进行地毯式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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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当初躲进城镇来暂时躲避追捕的策略是对的。这样想着,他虚弱止步,小腹上被火枪贯穿后烧焦的伤口上血流如注,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让他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奔逃中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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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担忧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就像在半天前海盗船在海上遇到海军袭击的时候,钩镰刺穿了同僚胸膛之后将人的灵魂也一齐击碎,血一下溅在自己的眼睛上,染的世界一片猩红。同僚还活着,但是他在大量失血后最终还是停止了呼吸,大张嘴巴瞪着瞳孔像条缺氧死亡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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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海盗从来没有喜欢过比自己暴戾地多蛮横地多的同僚,也厌恶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嘴脸。但是当死亡那么近地降临在同僚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在一瞬间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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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讽刺。半天前他还企图打破自己孤僻的性格与船上的伙计们饮酒作乐,半天后自己却如丧家犬一般重新被孤独包裹着逃跑。何其讽刺?就好像上帝坐在云端浅薄地笑,轻轻晃动指尖便降下了天罚,连商量的余地都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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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踉踉跄跄地扶住了旁边雕刻着诡异花纹的路灯,俯下身想要靠蜷缩自己来忍耐腹部的疼痛――他对疼痛的忍耐能力很好,托小时候的福,为了守护某个东西他与那帮大家伙打架,经常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但此刻伤口在一瞬间造成之后留下的麻木已经逐渐隐去,疼痛感加剧,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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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么得到帮助,要么在一大早被发现自己冰冷的流完血的尸体被海岸的乌鸦啄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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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余下的力气攒紧了腰际的刀。为了碰运气,或许随便找户人家威胁一下让他们先治疗自己再跑也不迟――他见识过这个城镇的上等人的嘴脸,海盗一入侵他们便吓得半死,一边哆哆嗦嗦地将财物递交给同伴们的手上一边跪下将海盗们吹捧成海上的月亮,只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除了一个……一个谁?他记不清了,只是潜意识里那双异色瞳悄然镌刻在自己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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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茫然地四处找寻着亮着灯火的人家。此刻已是半夜,为数不多的亮光将居民的投影放射在窗户上,显出一片静谧和柔和。他再一次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突兀,失掉了应该守护的东西,失掉了自己向往纯真的一面,又失掉了多年来打拼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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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到脚步沉重,呼吸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就像是把凝胶吸进了肺腔里,又艰难地吐出犹如堵塞的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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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还是……来不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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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想着,他颤抖地伸手推开了门,随后支撑不住身体将全身的重量抵在门上,顺着门开的趋势重重撞击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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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到一阵骚动。他看见天空奇怪地变成了深蓝色,就好像深海中那瑰丽无比的颜色一般在他眸子中闪烁。究竟是谁的骚动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片深蓝色仿佛在呼唤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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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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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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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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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也没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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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盗疲倦地阖上眼皮,任由自己的意识被黑色的网拖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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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本想过海盗会闯入店里威胁他让他把海盗藏起来的可能性――毕竟他从来就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得知了海盗正在被追捕的消息之后甚至连店门都不打算锁――只是他绝对没有料想过现在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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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海盗推门倒在自己眼前的时候,画师竟有些懵。他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任由他躺在地上大量失血,不管他也行,反正他可以当自己睡着了没听见动静,明早起来只不过入户厅会出现一具冰冷的尸体罢了――这可能是最简便的方法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画师竟有些不忍心。或许是他向往美好的心理在作祟,他想――海盗可能都是因为自己的理由才会去干这种偷盗的事情吧?并不是他们自愿的……他们也不过是这个残酷世界的受害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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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心理让画师默默从沙发上坐起,缓缓踱步至海盗身边,蹲下来将人轻轻翻了个身以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却在看清人的脸后猛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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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子并不整洁地挂在脸上,仿佛可笑的陪衬,却衬出了那张脸的英俊和饱尽沧桑的成熟。他的瞳孔微眯,隐隐约约看得见他被阴影掩藏起来的瞳色――是那只苦苦挣扎想要着陆的海鸟的眼睛――带着夕阳余晖的紫色和晦暗的气息,却暗含着祈求救赎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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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那个几年前的海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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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也是儿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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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那么多年来头一次久久的愣住了。他几乎是杵在了原地,脑内爆炸的消息一下子将无力和虚脱感带给了自己。他几乎站不稳脚跟,勉强扶着墙才让自己不被这一结论所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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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静默地立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得时间已经停滞不前一般在他脚踝旁边打转他才稍微缓过神,将人吃力地抱起放置在沙发上,撬开沙发旁边备用着的医疗箱,扯出绷带便开始给人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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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们两个一直是在原地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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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只飞鸟又回来找他过了。可是画师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些明明应该被怀疑的细节,而是不断、不断地漠视,眸中放空一切地与他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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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放弃他。他没有放弃他。和他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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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几乎想摁住人的人中强迫他醒来,让他看看自己有多么思念他;或者是想痛骂吧,在把他丢掉后的那几十年他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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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不能。他现在能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他和他都不能弥补对方带来的过错。他们都有错,而这错误并不是一时间能够补好的,况且其中的一方还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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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会这样?在这近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跑到海上?为什么他不曾想过回来?即使是因为画师曾经将他粗暴地撵走,他也应该不会是那种不恋家的人……他至少也该回家看看,而不是阔别十几年无一丝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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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回想起那一天夜晚他怀揣着悲凉的心在忙的昏头转向之际跑出家寻找已经失踪了一周的海盗,他的嗓子被撕裂得灼痛,他的脚步因疲软而软乏。最终他还是绝望地停了下来,很少有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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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将目光回落至沙发上躺着的那人身上。他再度苦恼了。那个追赶了他十余年的幽灵此刻又回来了,压抑地他喘不过气――而那种感觉并不是仇恨,甚至不会是怒火,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扼住了他咽喉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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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身,从厨房的角落找到了医疗箱,随后咬牙将绷带缠绕在海盗浸透了鲜血的手臂上。血腥味让他不由恶心,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处理完了他身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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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重又静默地站在海盗的身侧,随后无言地俯下身,单手拂过充盈着被伤痛侵扰的脸,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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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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