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从此再无李长夜
  李长夜躺着地上，他的身边是血魂子。
  幽深的夜空上，点缀着寥寥几颗晨星，柔和的星光轻轻洒下，笼罩了大地。
  血魂子已从昏迷中醒来，正睁大着眼，神色迷茫复杂的看向黑色的苍穹。
  他不能移动，他全身的骨骼皆是破碎，只能如烂泥一般躺着，这是李长夜刻意造出的结果。
  血魂子的眸中有苦涩之色，其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飞雪。
  在蜘蛛网般布满裂痕的记忆网络上，一个小小的片段，忽地涌现。
  血魂子沉浸其中，良久，眼眶中流下了泪水。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青色的山……
  两个小人儿，如兔子般在绿草地上快乐的跳着、笑着……
  良久，仿佛远离了一个时代，血魂子的眸子又恢复了清明。
  他看到了李长夜，正坐在他的身边，眸含冷光，幽邃如潭。
  他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却是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李长夜盯着他，似在轻叹，又似流露出了一种惋惜。
  “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李长夜忽地开口，声音中满是怆然。
  他能感受到，他明白的。在血魂子刚才的表情中，他知道的。
  血魂子也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这——
  “我虽然同情你，但是你……杀了她。”
  李长夜眸子微凝，似缩成了针尖，其中寒气四溢，更有一股强烈的恨。
  “你必须死！”
  手边长夜剑忽然扬起，雪白剑光骤然闪烁。
  李长夜狠狠地，一剑刺穿了血魂子的身体。
  血魂子剧烈的颤抖了起来，并猛烈的咳嗽，口中不断吐出血沫。
  又是一剑！
  李长夜并没有刺向其要害，这一剑也没有注入其他的力量，只是……普普通通的，用纯粹的肉体力量刺出来的一剑。
  或者说是……凡人的一剑。
  实际上，李长夜全部的修为已经在那万古一剑之中消耗殆尽了，现在他也只能这么做。
  “你可知道，抽取血气灵魂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李长夜奋力嘶吼着，手中长夜剑猛地刺下。
  血魂子微笑着，剧烈的咳嗽，烂泥般的胸膛不断地起伏，在这一团血沫之中，还夹杂着一点点地暗红色的物质。
  这是……内脏的碎片。
  而有时，也会有银色的坚硬固体，是他已经碎裂的牙齿。
  长夜剑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却似是没有任何感觉。
  就仿佛……那剑不是刺在他的身上一般。
  李长夜的眸中流出泪水，他竭尽全力，身体都似要虚脱了。
  “你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我！”
  “你可知道！她恨，她的不甘？！”
  “你可知道……她有多么的不舍？”
  李长夜声嘶力竭，脑后长发飞扬散乱，状若疯癫。
  他的手掌已经发麻，轻轻地抽搐着。
  “她要去天山看雪……可是，却再也看不到了！！”
  “啊！！！”李长夜泪水在夜风中飞扬，模糊了身前的一切景物。
  “你为何，要将这一切……这般残忍地撕碎？！”
  李长夜垂头坐着，双掌狠狠地插入了土里。
  “而且，你还囚禁了她的灵魂！”
  李长夜知道，她在回来之前，就应该死了。
  因为，她早已魂飞魄散，只剩下了肉体和真灵。没有魂魄，真灵就会立即消散，归入长河！
  李长夜不知道，是什么维持着她真灵不散，一直坚持到见到自己！
  他不知道啊！！
  魂销骨残。
  一代绝世风华的妙人，终是香消玉殒！
  李长夜此刻，睚眦欲裂！
  双眸，已是彻彻底底的血红！疯狂！
  他早就疯了！
  “她魂归天地，你为何又施展秘术，聚拢她的残魂，让她承受生前的痛苦！你告诉我，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没有真灵，只有灵魂，这是无法复活的。
  李长夜猛地伸出手掌，不管手指上还沾着泥土，便是抓住了血魂子已经破烂不堪的双肩。
  他疯狂地喘着粗气，摇晃着血魂子的身体。
  剧痛，顿时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出传来，让血魂子的意识，都是模糊了。
  “你倒是说啊！！”李长夜红着眼，疯狂地怒吼着。
  “说啊！”
  好像尖针在刺着他的每一处肌肤，有万蚁啮噬着他的血肉，血魂子几乎大叫出声。
  他喘着粗气，却是笑着，声音虚弱地道：“当然是这样做……才能祭炼出最完美的血魂晶啊。”
  闻言，李长夜的眸子中的赤红之色更加强盛了，犹如燃起了熊熊烈火，几乎成了实质的杀意疯狂地涌出。
  “你……混蛋！”李长夜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那里已经破了，血丝蔓延而出，让他的嘴唇，显出一点妖异而夺人心魄的血红。
  “混蛋啊！你……简直应该被千刀万剐……”李长夜恨恨地道。
  他猛地松手，血魂子的身体便是轰然砸在了地上。
  “混蛋！”李长夜一拳猛地砸出，击在了血魂子的腹部。
  血魂子的血肉，在此刻已是一片模糊，看不清了。
  李长夜一拳接着一拳，狠狠地打在血魂子的身上，但是心中的恨意和怒火，却是不能随之消散殆尽。
  他似乎，更加愤怒了。
  李长夜不断地出拳，同时还在怒吼，咒骂。
  他的力气似乎很快就耗尽了，毕竟，他的修为已经随着那万古一剑而去。
  他已献祭了自己的一切，除了真灵，他已是将死之人。
  李长夜瘫软在地，血魂子则似成了一滩烂肉，不堪入目。
  在李长夜的手掌上，沾着泥土，混合着鲜血，呈现了一种恐怖的情景。
  李长夜手掌低垂。
  他不动了。
  良久。
  李长夜眸子低垂，神色黯然。
  忽然地，他幽幽一叹：“你知道吗……她临死的时候，都是微笑着的。”
  “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李长夜的眸子有着泪光隐隐闪烁。
  李长夜抬头看向悠远的苍穹，一切好似离他那么远那么远，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触及的距离。
  他怅然一叹。
  “她说……今生，能够死在你的怀里，我已无憾。”
  闻言，血魂子的面色陡然巨变！
  他仿佛似受了什么触动，身体猛然的颤抖了起开。
  他的喉咙之中卡着呜咽的声音，似要去说，却是说不出。
  他面目扭曲，满是痛苦之色。
  在他的眼眶之中，两道浊泪缓缓流淌下来。
  “灵珑……”
  暗哑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出，低不可闻。
  李长夜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依旧是自顾自地说着。
  “无憾……呵呵，无憾！”
  “你怎么可能无憾，天山的雪……你还没有看到啊。”
  “无憾！无憾！！这真是最大的嘲讽！”
  李长夜肆意地狂笑。
  良久之后，周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有过了良久，一道声音响起来了。
  “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
  没有人应。
  空气微微沉凝。
  过了数息，那道声音又是响起。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李家村。村里有个砍柴的少年，他叫李萧然。少年喜欢上了邻家的一个少女。”
  “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没有钱，他的天赋也不高，修行之路上崎岖坎坷。”
  “但他不放弃！绝不放弃！”
  “只要看到那一道窈窕的白衣倩影，他的累，他的苦，顷刻就会烟消云散！”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弱肉强食。”
  血魂子淡漠地道。
  “为了让她不受哪怕一丁点的委屈，少年拼命地修炼。终于，他拥有了一点点的实力。”
  “他开始接任务，护送药物、看家护院等等。”
  “他得到钱，买来丹药，更加努力的修炼。同时，他也买来了漂亮的首饰，亲手给她戴上。”
  “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他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眼睛就像弯弯的月牙，可爱极了。”
  血魂子仿佛陷入了回忆，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容。
  李长夜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同时，他的心里，也是想起了一道白衣的纤影。是云瑶……
  血魂子又开口了。
  “后来……他娶到了她。”
  “那一天，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娶她为妻，是少年一辈子的愿望，是他奋斗的不竭动力！”
  “他更加努力的修炼，更加努力地賺钱，为了让她过得更好。让她，不受一点点地委屈。”
  “直到……那一天。”
  血魂子的声音转变为沉重。
  “大火……吞噬了一切。”
  “少年赶回家的时候，她已奄奄一息。临死之际，她躺在少年的怀中，对他说——”
  说道这时，血魂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激动之色，他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说，今生今世遇见我，她已无憾！她说，今生不能白头到老，来世再做夫妻！”
  血魂子的目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天空中，落下了雪。
  点点微雪，落在了这两个男人的头上，把他们的头发都是点缀成了银色。
  “从那一天后，少年的世界就变了。”
  “他的眼前，不再有其他颜色，只有无边无际的血红，杀戮的血色，毁灭的血色！”
  “连续数天，少年浑浑噩噩，魂销骨立。在他的眼前，只有那一片血红！让他几乎疯狂！”
  “在他的脑海中，没有其他，有的……只是复仇！复仇！复仇！”
  血魂子缓缓地道。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后来，少年加入了血衣堂，成为了一名杀手。不到三年，手上沾满鲜血的他，打败了一殿所有弟子，成为了一殿执事。”
  “在少年的脑海中，只余下杀戮。仿佛，他只是一件冰冷的杀戮机器。”
  “从一开始的略有不适，再到麻木、兴奋，最后再到漠然。”
  “少年也从执事，成为了殿主，长老，上长老，直至血衣堂堂主。”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仇人。”血魂子淡漠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少年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如同机械。只有在想起她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表情，心中才会有微澜。”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还是个活人。”
  “他才知道，自己有个名字叫李萧然，自己还有个妻子。”
  “后来，少年累了，真的累了。他的血仇，已经渐渐淡了。”
  “现在，他只想与她再相见。”
  二人，再度无言。
  天地间，寂静无声。
  “杀了我吧。”
  血魂子忽然道。
  “你是道灵境，可让真灵长存。我知道你想要踏破九重天禁，逆流而上，找回她的痕迹。”
  “你有这样的修为，可我没有。我只能与她在泉下相逢。”
  “她叫什么名字？”李长夜一叹，问道。
  “灵珑。”血魂子微笑着答。
  李长夜看着他，沉默数晌，终于微微点头。
  他闪电般地伸出手，拍在了血魂子的额头。
  血魂子同时闭上了眼。
  李长夜的一掌，含着长夜剑的剑气，直接是粉碎了李萧然的魂魄。
  血魂子，李萧然，魂归黄泉。
  李长夜以长夜剑撑着身体，缓缓从地上爬起。
  此刻，他的长发之上已沾满了点点白雪。
  李长夜颤抖着，捧着这雪，喃喃地说道：“阿瑶，这雪……会是你吗？”
  雪花，在他的手掌间融化，化作了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他艰难地走了出去，长夜剑却是留在了土里。
  李长夜走出了数十步，消失在了夜空下。
  长夜剑孤独地留在原地，修长的剑身上，有着一道醒目的裂痕。
  夜风吹过，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就像是在哭泣。
  剑泣，风止。
  蓦然地，一道冲天剑气，喷薄而出！
  剑意如一轮昊日，悬在无边的天空，那一片无涯的苍茫。
  一道虚幻的剑墓，以长夜剑为中心，升腾而起。
  剑墓不断地扩大，足足到了千丈之巨。
  在剑墓之上，赫然有着一行字。
  “我妻云瑶，长夜初晨！”
  剑墓之中，剑泣之声回旋。
  ……
  远处，似乎是天与地的交界处。
  李长夜脚步蹒跚地走着，他每迈出一步，身形就虚幻一点。
  他的身上，沾满了雪丝。
  他行走在雪中，越来越远。
  他的一身黑袍，已是化作了白色。
  幽黑的夜。
  一人，白衣。
  天边，点点晨光绽放。
  初生的晨光，如春天里的嫩芽，在无边黑色的夜中挣扎。
  夜初晨。
  李长夜向远处一步一步的走着，每走出一步，他的身形就虚幻一点，黑袍也一点点散去。
  渐渐的，李长夜的身魂皆是消散，只剩下了一道如琥珀般的光影。
  光影赫然是李长夜的模样，闪烁着琉璃般澄澈的光芒。
  这赫然是李长夜的真灵！
  “此去，九重天禁，不可阻我！”
  “阿瑶，我来找你了……”
  李长夜长啸一声，那一道琥珀般的真灵便是腾空而起。
  “从此，世间再无李长夜！”
  李长夜轻吟一声，真灵便是直冲九天云霄。
  在那里，有着无形的力量凝结，化作了一层又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是……道灵三十三天！
  李长夜的真灵呼啸而去，以着所向披靡之势，悍然冲破了那屏障的阻隔！
  越天！
  他越过一层天，他又是看到了下一层。
  朦胧的光芒，好似月华。
  他还看到了……九重天禁！
  那里，所散出的强烈气息，让他心中都是微微有些发怵。
  但是，他完全不惧！
  李长夜长啸一声，真灵便是呼啸而去！
  强势冲击！
  此时，笼罩道灵大陆的黑夜，也是出现了一丝光明。
  点点晨光，首先笼罩了海边。
  而李长夜，就是迎着这犹如幼嫩萌芽的晨光，向着九重天禁……决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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