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踪迹十年心
  夜雨，残月，星微渺。
  孤灯，幽影，独自伤。
  木屋之中，一切都透着简朴的味道，一切设施都是极简。
  木床、木桌、木头凳子。
  屋内的家具似乎只有着三样。
  这些木质的物件上面，都是有着淡淡的木纹，勾勒出了原始的画卷，带着朴素、自然的气息。
  在木屋的角落处，还倚着一根长长的鱼竿，墙上则挂有一个斗笠，一件蓑衣。
  此时，李长夜正坐在木桌之前。
  木桌上，放着一个陶碗，一盏油灯，哧啦哧啦地燃烧着。昏黄的光在吞吐的火舌下展开，犹如残阳余晖，照亮了小半个屋子。而另外半边屋，则是笼罩在死寂、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的黑暗之中。
  在李长夜的身边，赫然横着长夜剑。
  他背上的布囊尚未取下，但其中的银白盒子却是摆在了桌上。
  这个盒子做工极为精致，上面镌刻着无数复杂的纹路，这些瑰丽的花纹重重叠叠，荟萃成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这些重重叠叠的瑰丽花纹之中，镌刻了两个小字，几乎难以看清。
  只见得，依稀是“云瑶”二字。
  而在盒子的底部，却也是镌刻有字。这却是三个，似一个人的名字，赫然是“夜初晨”。
  李长夜神色晦暗，死死地盯着身前的银白盒子，盯着盒子上的那个名字，心中思绪翻腾，犹如大海的汹涌波涛，无法平静。
  在脑海之中，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又是浮现出来，挥之不去，也不愿去挥。
  ……
  她叫云瑶，她又叫夜初晨。
  ……
  黑衣，白发。
  掌剑，独行。
  烟柳扶摇，疏雨朦胧。
  我一身墨衣，负剑而来，直过渭水。
  纷沓的雨水落在了斗笠上，随后落下，在地上溅起水花。
  画桥上，你袅袅婷婷而来。
  一身白衣，飘然而来。撑着一淡青色伞，超然出尘。
  身姿窈窕，白衣胜雪。
  你我擦肩而过，幽香扑鼻，沁人心脾。
  你可知道，那次初见之时，我的心中已是泛起了丝丝涟漪。
  长桥下，渭水流转，婉转无声。
  ……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不信。曾经不信，自从见到了你，便开始相信了。
  再次相见时，还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
  我一身雪白的素衣，撑着油纸伞，行走在渭桥上。
  雨水不是哗哗，如露般落在伞上，随后滚滚滑落。
  你还是那一件白衣，撑着一柄淡青色伞。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不是别离，却是天人永隔。
  李长夜苦涩地一笑，看着眼前的盒子，神色凄然。
  云瑶是你的名字，李长夜是我的名字。
  我是李长夜，一生生活在长夜中。
  自童年起，我便孤身一人，照看众生与星辰。
  然而，似乎从遇到你的那一天，我的命运就被改变了。
  我不再独身一人，不再寂寞，不再孤独。
  你说过，“你叫李长夜，那我就叫夜初晨。为你，在漫漫长夜之中带来晨光。”
  所以，你又叫夜初晨。
  李长夜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云瑶这个名字是你父母给你取的。而夜初晨，却是你为我而给自己取的。
  “呼——”李长夜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似乎将心中所有的不快皆是倾吐而出。
  可是，怎么又能吐得尽呢？
  他恨，他怨，是血衣堂，杀死了她。
  李长夜取过那墨色的酒壶，从中倒出酒水。
  酒水犹如瀑布般落下，落入碗中。
  溢出来了。
  李长夜狠狠着盯着眼前的酒，随机便是一仰脖，将之一口灌下。
  酒壶再次被拿起，又是一大碗。
  清澈的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汩汩流淌而下，湿了胸襟。
  李长夜不管，也不顾，只是喝着，不停地喝着。
  木屋之外，大雨瓢泼，还夹杂了一点点的微雪。
  只是这雪，很快便是溶在了雨水里，连落在地上，都是做不到。
  寒气袭人。
  冷风嗖嗖地吹着，忽而卷来了一片雪花，飞入了屋中，落在了李长夜的身前，瞬间又化作了虚无。
  酒水微微摇晃，仿佛勾勒出了伊人的倩影。
  “这雪，会是你吗？”
  李长夜怅然地一叹，问着。
  问地、问天、问道，问自己。
  “说好了要一起去天山看雪的啊……”李长夜的声音哽咽了，眸中点点泪光，闪烁着坠入酒水之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曾经的我，驾着一叶舟，破开层层水浪，离开你。
  曾经的我，又驾着一叶舟，浮沉过碧波荡漾，回到你的身边。
  一来一去，还是好好的啊……
  而如今，我已掠过了浮生万顷，将与你同行。但你，为何会离去。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长桥卧波，如龙如虹。
  锦绣繁华里，我在石桥下，看着你在桥上一次又一次地走过。
  我不敢去见你，只怕心中的那唯一一点的期待，可能会破灭。
  曾经在石巷中，等待了一夜又一夜，伴着星月，却不曾迈出那一步。
  轮回。
  终于我，在那画桥上，与你，一场偶遇。
  遇见，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啊。
  此次，我不在孤身一人，陪伴我的，也不止是剑了。
  我，有你。
  ……
  江流宛转绕花林，舟船上，素手抚琴，春风吹面。
  我弹剑而歌，你琴音如丝。
  花开了。
  你笑了，倾城、绝世。
  如花的笑靥，明媚地绽放着，动人心弦。
  春花十里，不如你笑颜独展；东风万顷，不及你细语浅吟。
  时间仿佛成了画卷。
  ……
  纯白的布，如我心中的雪，那个完美的你。
  墨色，晕染着清香，如兰，如梅，如雪。
  挥毫，山水，轻舟白马，烟雨朦胧有三两，纤影曼妙一道。
  轻纱笼云月，画桥一座，青伞一柄。
  雨茫茫间，人影乱，模糊的脸，凝视着……桥上的风景。
  我落笔，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未曾有过。
  风吹，花开。云，舒卷。
  是你，许我纸笔繁华。
  而我，与你笔墨嫣然。
  ……
  墨，在纸上纵横，画出了烟雨，画出了你。
  你的存在，就是我的晨光，使我的世界，不再笼罩在无尽长夜里。
  岁月。
  时光的洪流飞逝而过，而桥下的渭水，一直在流转。
  山水。
  房间里，氤氲着书香墨韵。
  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时间仿佛静止，静谧之中有无限美好。
  空气中，一种悠长的气息回荡着，穿肠而过，似化为了绕指之柔。
  下雪了。
  茫茫的雪，在屋子外面纷飞着。大雪连天，笼罩了九天十地，使得万物生灵皆是素裹银妆。
  瓦墙巷陌，似若粉堆玉砌。
  飞絮一般的雪，纷乱地舞动着，好像入了魔。
  一点点的雪粉，堆积在一起，成了大块大块的雪片，坠落在地面。
  它们似是在寻寻觅觅，只是不知道，所谓何谁。
  风吹兮雪飘飘，飞旋着，在少年的眼前，悠悠地荡。
  少年的心中不由有了些好奇，这些雪，一直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呢？
  此时，在一处墙角，一抹娇艳的粉红露出来了，如同妙龄少女泛着红晕的两颊。
  少年迈步，便是看到了一朵娇艳的梅花，正在这冰天雪地里，吐露着芬芳。
  清香弥漫，少年微有沉醉。
  踏雪寻梅，在这冰雪飞扬里，我就是为了找到你么？
  可是，你又是谁呢？她吗？
  少年不知道是，在不远处，一身青衫的少女，正缓步走过。
  没有相逢。
  ……
  李长夜一仰脖，将碗中的酒水倒入腹中。
  他的目中有着惆帐之色，“就算我灭了血衣堂又如何？你还能回来吗？”
  “哈哈哈！哈哈！”他忽地大笑了起来，神色凄凉至极。
  “若你不在，我一人独活又有什么意思！”他手中的酒碗忽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木桌之上。
  顿时，银白色的酒水四溅。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日，他穿着大红的喜袍，娶得美人。
  红烛摇曳，照得她脸上的红晕更加诱人。
  莹白如玉的肌肤，窈窕修长的娇躯，完美无瑕的容颜，无一处不是有着绝世的魅力。
  那一夜，被翻红浪。
  从此，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孤独无依的李长夜了。
  他有了妻子，云瑶。
  可是现在，一切却已成心殇。
  回首时，似乎还只是往昔，难以忘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可虽然有这样的念，又能如何？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幻。
  一切记忆，只遗下回响。
  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惹相思。
  可是，又怎么能不相思呢？
  云瑶，这是他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最深的牵挂。
  不一会儿，李长夜就是微醺，竟是睡着了。
  屋子外面，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如是在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他的灵魂。
  李长夜恍如是又回到了十几年前。
  他独自一人，抱着剑，忍着满身的冰冷，以及满心的枯寂，坐在了老树下。
  远处，火光熊熊，冲天的烈焰如似贯日长虹，喷薄出绚丽的光华。
  漫天星辰闪烁，微光点点，星芒似碎。
  幽暗的夜空之下，那火焰撑起了一片叫人心碎的明亮。
  火焰，无情地吞没了他的家园，使他的一切，化为了无有。
  一如泡沫，碎灭成水中幻影。
  那一日，他才几岁呢？
  从那时起，他便独自一人，抱着剑，伴着诸天星辰。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心底很难受很难受，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仿佛，他再也不会回来一般。
  若割袍断义，这里，与他，李长夜，再无瓜葛。
  睡梦中，李长夜流出了泪水。
  他的半生，其实就是一场一人独行。
  这一场独行，从遇到云瑶结束，也将从今日——云瑶离开，而开始。
  江湖夜雨，萧萧不绝。
  灯光摇曳，纷乱，零碎，摇荡出了漆黑的影。
  李长夜的身影，在这昏暗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着，若一场梦魇。
  江湖夜雨十年灯，萧萧沐沐云空眼。
  转瞬，十年已去，伊人已逝。只余下了……十年的夜雨，和一个空空荡荡的江湖。
  心，死寂如一座荒城。
  夜半。
  微微的惨白月光透过层层墨云，浩浩汤汤的夜雨，投射在了地上。
  月光，使得树影扭曲，呈现为了诡异之态。
  李长夜醒来，灵觉笼罩的范围之中，便是发现了两道鬼影。
  他目光猛地一凝，其中的柔和之气骤然散去，化作了淡淡的凌厉之芒。
  “区区两个小鬼，竟敢沾染此地！”李长夜冷哼一声，身旁的长夜剑旋即轻轻震动。
  嗡！
  一道无形的剑气从中飙射而出，直接是透过了赤红的铜鞘，开启了木门，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李长夜默然不再言语，又是将身前的酒碗举起，将其中的烈酒吞下。
  这酒，不叫他名，就叫作“烈”。
  酒水入喉，凛冽如刀。
  顿时，火热之气上涌，仿佛在体内点燃了一团火焰。
  本来，热气升腾，本应该是觉得热才对，可李长夜，却是越发地觉得心底冰寒。
  这种严寒，来自悲伤。
  雪白的甘洌酒水顺着他赤红的脖颈流淌下，同时落下的，还有着眼角的一滴晶莹。
  李长夜绝非什么懦弱之人，相反，他非常坚强。
  可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哭，特别想哭，大哭一场。
  胸中，前所未有的压抑。
  就是在十几年前的那一场大火面前，他都不曾有如此之感。
  不说李长夜，且说那一道掠入雨幕之中的森冷剑气。
  那剑气在雨水下不断地穿梭，其速度之迅捷，让人瞠目结舌。
  若如银月的剑光，好似银鱼一般灵活地游动，瞬息间就是横贯了万米距离，来到了两道黑影身前！
  刹那间，那剑气就是爆发出了夺目的光华！
  谪仙剑起荡寰尘！
  随即，一道磅礴的意念，就是伴着刺目的剑芒，自天空之上，有如绝世仙王般镇杀下来！
  “死！”
  李长夜的冷喝悠悠传出，似若刺骨的寒风。
  霎时，那两道黑影就是寸寸碎灭，化作飞灰！
  木屋之中，李长夜恰是将手中酒碗掷下。
  啪！
  清脆的声音之下，酒碗直接是碎裂，成了碎片，四散纷飞！
  如碎掉的梦，碎掉的心！
  屋子里的烛火疯狂地摇曳，似是陷入了癫狂，而后就是在明灭见，黯淡了下去……
  屋子里，再度陷入了漆黑，死寂的漆黑……
  江湖夜雨十年灯！
  如今，这灯，也是灭了……
  忽地一阵怪风起，吹起了满屋子的尘，灰埃扑面。
  李长夜长身而起，凄然一笑。
  这是他……最后一次了！
  此日之后，他将心坚如铁！
  再不会如此脆弱！
  除非，她能够回来。
  满腔柔情，只对一人独展！
  夜雨，残月，星微渺。
  孤灯，幽影，独自伤。
  不对！此时，就连那一盏孤灯，也已不存在了。
  存在的，也只有他！
  满心夜雨！
  十年，疏狂骤雨！
  风凌，雨卷，花落，人殇。
  李长夜伸手，猛地拽起身旁的布包，同时提剑，毅然地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后，一滴残泪，随风而散！
  这是他……最后的泪！从此，他绝不会再流泪！
  他，将是一个全新的……李长夜！
  不错，他的人生，又将陷入那漫漫长夜之中！
  李长夜又一步跨出，逐渐地接近了大开的木门。
  他的神色是如此的坚定，是那样的决然。
  轰隆！
  屋外，萧萧雨幕之中，一道刺目至极的雷霆骤然划过漆黑的长空！
  李长夜身后生风，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踏出了那一道……门！
  江湖夜雨十年灯，十年踪迹十年心。
  如今，夜雨如潮，江湖已空，只余下了十年踪迹，十年心！
  李长夜咽下悲声，迎着狂风浪雨，他踏入了……无边雨幕之中！
  从此，世间再无李长夜！或者说，曾经的李长夜已经不在！！
  从此，他的世界，再无晨光，只有……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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